惠安馆的石榴花
惠安馆门口的石榴树又开花了，朱红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像谁打翻了胭脂盒。我站在胡同口，恍惚看见小英子梳着垂髫，穿着月白短衫，踮脚去够枝头最红的那朵。
疯女人秀贞总倚着门框，蓝布褂子洗得发白，眼神空落落的，像口积了雨的老井。她看见我就笑，露出两颗尖尖的牙：“小桂子也该这么高了。” 胡同里的人都绕着她走，只有英子敢凑过去，听她讲那个被抱走的女儿，讲她腕上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
油盐店的伙计吆喝着 “酱油 —— 醋 ——”，挑担子的剃头匠摇着铜铃走过。英子拉我钻进惠安馆后院，秀贞正翻晒着小被褥，碎花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 “桂” 字。“这是给小桂子留的。” 她的手指抚过针脚，像在抚摸一个看不见的婴孩。墙角的蟋蟀 “瞿瞿” 叫着，阳光穿过石榴树叶，在被褥上洒下跳动的光斑。
暴雨倾盆的夜晚，我仿佛听见英子在雨中奔跑，秀贞牵着妞儿的手，三人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尽头。泥水漫过石阶，石榴花被打得七零八落，银镯子的叮当声混在雷声里，渐渐远了。
后来油盐店变成了杂货铺，惠安馆的门漆剥落，只有那棵石榴树还年年开花。我捡起一片花瓣夹进书页，恍惚看见英子坐在灯下，笔尖划过稿纸，把城南的旧事，都写成了永不凋谢的石榴花。那些疯的、傻的、苦的、甜的，都藏在花瓣的纹路里，风一吹，就飘出老北京的胡同味，飘出童年里最温柔的叹息。
城南旧事
老城南的巷子像被时光遗忘的角落，青石板路上还留着独轮车压出的凹痕。我总爱蹲在阿婆的杂货铺门前，看阳光穿过"公私合营"字样的褪色招牌，在柜台玻璃罐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阿婆的铺子是座微型博物馆。掉漆的铁皮饼干桶里装着动物饼干，咬下去会尝到淡淡的铁锈味;玻璃罐里的彩色糖球排成彩虹，最贵的要数包着糯米纸的"大白兔"。最吸引我的是挂在房梁上的竹编货篮，阿婆用长竹竿取货时，篮子会像秋千一样晃啊晃，落下细小的竹屑。
隔壁修鞋的陈爷爷是巷子里的"广播站"。他的工具箱里永远飘着黄胶水的辛香，膝盖上铺着的帆布补丁摞补丁。我们趴在他身边写作业时，他会用锉刀修着鞋跟，讲起城南旧事：哪家戏院曾有名角唱哭全场，哪棵老槐树下埋着抗战时的子弹壳。他缺了门牙的嘴里漏风，把"日本兵"说成"日蹦冰"，逗得我们咯咯笑。
雨季来临时，整条巷子变成水汪汪的镜子。我们折纸船放在水流里，看它们载着樟树籽驶向未知的远方。阿婆会煮姜糖水给我们驱寒，搪瓷缸里浮着的姜丝像小鱼。有一次我的纸船卡在了下水道口，陈爷爷用拐杖帮我够出来时，发现船底写着"想去北京"，他笑得眼睛眯成缝："这小船比我们老骨头有出息。"
去年冬天再回去时，杂货铺变成了便利店，冷柜的嗡鸣取代了竹篮的吱呀声。唯有墙角那台老式爆米花机还在，铁皮上印着的生产日期是"1983年"。我买了一大包"大白兔"，糖纸上的兔子依然在笑，只是再尝不出当年的滋味。
离开时下起细雨，青石板泛起油亮的光。恍惚看见穿蓝布衫的阿婆站在雨里挥手，她身后是举着竹竿追打我们偷桃的陈爷爷，还有那群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在巷子深处跳着早已过时的皮筋。
城南旧事
老城南的青石板路上，还留着我童年的脚印。那些斑驳的砖墙、吱呀作响的木门，还有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都像一本泛黄的老相册，在记忆里缓缓翻动。
记得巷口王奶奶的糖画摊，铁板上流淌着金黄色的糖浆，在她灵巧的手下，转眼就变成腾飞的龙、开屏的孔雀。我总爱蹲在旁边，看糖浆冷却凝固时冒出的细小气泡，闻着甜丝丝的香气，感觉连空气都是甜的。王奶奶总会在我的糖画里多画一只小蝴蝶，说这样"甜到心里去"。
雨季来临时，青石板路上会积起一个个小水洼。我和小伙伴们总爱穿着雨靴去踩水，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张爷爷的小卖部前，总摆着几把红色的油纸伞，租一把伞在雨中漫步，是我们最奢侈的游戏。伞面上滚落的雨珠，像断了线的珍珠，叮叮咚咚打在石板路上。
秋天的时候，整条巷子都飘着桂花香。李婶家的院墙里，金黄的桂花缀满枝头。我们这些"小馋猫"总会偷偷摘一把，回家让妈妈做成桂花糕。咬一口，甜糯的糕点里藏着整个秋天的味道。现在想来，那香味里还混着小伙伴们嬉闹的笑声。
冬天的早晨，老茶馆里飘出袅袅茶香。老人们围坐在八仙桌旁，捧着青瓷茶碗，谈论着家长里短。我趴在窗台上，看玻璃上结出的冰花，像一幅幅天然的山水画。茶馆门口的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白雾在晨光中缓缓升腾。
如今的老城南正在改造，青石板路换成了水泥路，糖画摊变成了奶茶店。但每当我走过巷口，仿佛还能听见王奶奶喊我"小馋猫"的声音，闻到桂花香里混着的欢笑声。这些记忆就像老城墙上的青苔，在时光里静静生长，永远鲜活。
城南旧事
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城南，古老又安静。时代要再向前推移些，还有炊烟，升起又飘散。
我去过两个城南，一个在家的对面，还有一个，在纸上。
在旧了的老北京熙攘的长街上，叫卖都宛转。炊烟渐次的胡同，向南的那一端，我在寻一个有故事的城南。春秋冬夏描摹出前方的路。叫英子的小丫头跑在我前面，一翘一翘的小辫子，眉眼弯弯，笑得多恬淡。
沿途与多少人擦身而过，命运让他们与英子相交相叠，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事。英子不谙世事的纯洁让他们的交集雪一样无瑕。
惠安馆秀贞与妞儿的死，荒园里与小偷真诚友谊，甚而还有父亲对兰姨娘隐隐约约的感情在英子眼里都是似懂非懂的白色，可她又怎会明白白色的纯净融合了多少复杂的色彩。
英子还只是孩子，她读不懂人世间的喧哗，她的世界只有隐隐的情感波澜，风雨过后，皱皱鼻子，依旧笑得无邪。
淡淡的笔迹一直延伸向结局，一路上见过阴晴圆缺，花开过几转。
抵达那天阳光正好，风吹得暖软。
我却突然茫然失措，在城南。曾经擦肩的人们，什么时候消失了，妞儿，秀贞，小偷，宋妈还有英子的父亲......那样多的人，曾用童稚的笔迹篆刻在英子童年里的人统统离去了，空留下淡簿的字迹还残留在记忆里，也在慢慢淡去。
奄奄一息的城南，仿佛下一秒便会倾塌。
什么时候，那夹竹桃惊落了一地，是在暗示着什么吗?
英子脸上是我从没见过的表情，有一瞬的凄怆，一瞬的错愕。我等待着她的嚎啕，可她却突然趋于平静，沉寂得再无一丝波澜。
她垂下眼睑，对着落了一地的残花。一切静寂。
英子的童年，终止在城南。
合上书，眼前仍是老北京的瓦下厅堂，逝去时，满院感伤。
北京我是去过的，怅然回看，车流中再觅不到什么惠安馆，新帘子胡同。老北京旧了的一切，仿佛都随着那些落了得夹竹桃，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