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巷口有个补鞋的阿婆。她终日坐在小马扎上,膝上铺着暗旧的围裙,身旁铁盒里盛着各式工具。补鞋机咔嗒作响,像一只疲倦的知了,吟唱着无人细听的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笑——每完成一单,她便抬起沾着点点皮屑的脸,将鞋递给客人,嘴角向两旁轻轻一抿,无声,却如春风拂过冻土,让整张脸都亮了起来。那并非热情洋溢的笑,而是一种极淡、极静的涟漪,仿佛投入古井中的一粒微光,瞬间便被深邃的平静吞没,只余一圈微漾的痕迹。
我一度认为,这笑与楼下便利店店员程式化的“欢迎光临”、菜市场摊贩们为招揽生意而刻意提高八度的寒暄一样,不过是市井间最寻常的职业表情,是生活磨出的又一层茧子。
直到一个闷热的黄昏。我因考试失利,心中憋着一股无处发泄的颓丧,低着头从她摊前快步走过,只想逃离这喧闹的人间。她却轻声叫住我:“姑娘,鞋跟磨歪了,容易摔跤。”我怔住,停下脚步。她已自然地拿起我脚上的鞋,取出鞋跟垫,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孩子。咔嗒声再次响起,节奏平稳,竟莫名抚平了我心中的躁郁。
我低头看她花白的发顶,忽然冒昧地问:“阿婆,您一天到晚坐着,不觉得闷吗?怎么还……总是笑笑的。”
她手中的活儿未停,沉默了片刻,随后,那抹熟悉的、浅浅的笑意又在她眼角漾开。“笑不好么?”她慢悠悠地说,“年轻时也觉得苦,哭得多。后来懂了,日子是块粗粝的皮子,你对着它哭,它便硌得你更疼;你对着它笑,反倒像上了层油,把它磨得软和些。”她举起我的鞋,仔细端详着修补好的后跟,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你看,补好一双鞋,人就又能稳稳地走路了。这本身,不就是一桩该笑一笑的事么?”
我接过鞋,指尖触到那平整的鞋跟,忽然间,仿佛触到了她话语中的全部重量。那一刻,我眼前的她不再只是一个谋生的匠人。她那静默的笑,绝非职业习惯,那是一种修行,是历经生活千万次捶打后,选择与命运达成的和解,是一种洞悉了生活全部的粗糙与不如意之后,依然决定用双手去抚平每一处皱褶的慈悲与从容。
我穿上鞋,站起身,试着踩了踩地。脚下传来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平稳。我也对她笑了,这一次,我的笑里不再有阴霾。
我转身走入华灯初上的街巷,忽然觉得,这人间烟火,恰似有千盏灯火渐次亮起。而阿婆那无声的一笑,便是其中最不耀眼、却最为持久温暖的一盏。它不足以照亮整条街,却足以让每一个从她摊前经过的人,重新系紧鞋带,踩着修补好的信心,稳稳地走向下一段路途。
原来,最高贵的笑,从不张扬。它只是安静地坐在生活的路边,替奔忙的人们,把磨破了的日子,细细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