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打了一辈子铁的李老汉，要熄炉了。
消息像颗冷水滴进热油锅，炸得整个村子议论纷纷。都说他那双手有神，镰刀从他那儿出来，能多用小半年;菜刀经他一淬，锋利得能劈开风。
放学路过那间黝黑的铁匠铺，炉火果然暗着。李老汉坐在门槛上，就着一碟花生米喝酒，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一柄即将入鞘的孤剑。我鼓起勇气走过去：“李爷爷，您能不关门吗?”
他回头，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却带着笑：“小子，舍不得我的糖块了?”(小时候，我们去看打铁，他总用铁钳夹着烧红的铁块吓唬我们，转身却从铁罐里摸出冰糖分给我们。)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他呷了一口酒，指着冷掉的炉子：“铁匠的营生，到头啦。现在谁还用镰刀?都机械化啦。菜刀也是超市买，漂亮，还不生锈。”他的声音里没有悲喜，像在说别人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淬火般的亮光：“关就关了。不过，关了这铺子前，我得给你打个最后的东西。”
我愣住。
他不由分说，起身引我进了铺子。里面充斥着铁锈、煤炭和汗水混合的厚重气味。他从墙角一堆废料里，抽出一根半尺长的铁条，表面粗糙，毫不起眼。
“看好了，小子。这是最后一课。”
炉火重新燃起，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黑暗。铁条在火中渐渐变得通红、透明，像一段凝固的岩浆。李老汉用铁钳将其夹出，放在铁砧上，抡起了小锤。
“叮!”
小锤落下，精准地点在一个位置。紧接着，他徒弟(他的小儿子)的大锤带着风声砸在同一个点上——“当!”
叮—当!叮—当!
大小锤声错落有致，节奏分明，火星如急雨般迸溅开来，照亮了他凝重的脸庞和贲张的肌肉。那根顽铁在锤下呻吟、延伸、变形。
淬火时，“刺啦”一声，白汽汹涌弥漫，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战栗。
最后，他用砂轮打磨。噪音刺耳，但渐渐地，那铁条褪去了丑陋与黯淡，显露出流畅的线条和锐利的锋刃——竟是一把小巧却寒光凛凛的匕首。
他把尚带余温的匕首递给我，手柄温润，刃口锐利。
“给你了。”
我不知所措：“李爷爷，我……我用不上这个。”
“没让你去捅人。”他瞪了我一眼，目光如炬，“你给我记着：人这辈子，就是一块铁。舒服日子是凉水，能让你舒坦，也能让你生锈。你得自己跳进火里烧，烧红了，然后砸!一锤子一锤子地砸，把懒筋砸断，把软骨头砸碎，把杂质砸出来!砸完了，还得跳进冷水里淬，‘刺啦’一下——那一下最疼，但也最让你硬气!”
他喘着气，胸口起伏，仿佛刚才那场锻造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这把刀子，就是个忠告。哪天你觉得自己快锈住了，摸一摸它，想想今天的火和锤子。”
我握紧那把匕首，锋刃的寒意和手柄的余温同时烙进掌心。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李老汉打了一辈子铁，他给出的最锋利的作品，不是任何镰刀或菜刀，而是这最后一个忠告——一个被锻打成型的、关于如何锤炼人生的终极真理。
铁匠铺终究还是关了。但每当我感到懈怠、迷茫，想要逃避生活的锤炼时，我总会拿出那把匕首。
它沉默着，却比任何喧哗的话语都更震耳欲聋。它在说：跳进火里，忍受锤炼，直面淬炼。如此，你才能从一块平庸的铁，成长为一把能劈开一切困难的、寒光闪闪的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