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粒沙。
金色的，棱角被千年风霜磨得圆润的沙。
我属于敦煌。
时间于我而言，是缓慢的流动。白昼，我感受阳关残照最后的热度;夜晚，我倾听三危山传来的隐约梵音。我的世界由无数个“我”构成——我们共同组成了这片无垠的沙海，见证着一切。
我见证过第一个开窟的画匠。他手上的青筋因长期握笔而突起，颜料是绿松石和朱砂磨成的。他在烛光下描绘飞天的衣带，每一笔都凝注着信仰。汗水滴落在我身上，瞬间被干燥的空气蒸发，但那一点咸味却永远渗进了我的记忆。
我见证过商队的来来往往。驼铃叮当，打破死寂。一个疲惫的胡商曾在月牙泉边歇脚，从怀中取出一枚皱巴巴的中原桃核，小心埋进沙里。他喃喃自语：“若能长出桃树，此处便真是福地了。”后来每个春天，我都努力向那个方向滚动，想看看是否真有嫩芽破土——尽管我知道，在这极旱之地，希望渺茫如星。
我见证过藏经洞的封闭与开启。当最后一批经卷被藏匿，工匠用泥浆将洞口抹平时，一粒沙被溅起，落在未干的泥印上，那是我。我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不知是僧人还是历史本身。九百年后，当王道士凿开洞壁，第一束光照进黑暗时，我又被气流掀起，落在了一卷《金刚经》上。我看见斯坦因颤抖的手指，听见他急促的呼吸。那一刻，我真想凝聚所有沙粒的重量，将那些经卷永远埋藏。
但我只是一粒沙。
我只能看着：看着壁画上的金箔渐渐剥落，看着彩塑在氧化中褪色，看着探险家的马蹄踏碎这里的宁静。我无力改变什么，只能记录。每一粒沙都是一页史书，我们共同铭记所有发生过的故事。
如今，我常被游客的鞋底带往远方。在北京的博物馆，我见过来自敦煌的菩萨像;在巴黎的图书馆，我认出那卷我曾栖身过的经文;在东京的美术馆，我目睹飞天壁画被数码技术完美复制。世界变小了，敦煌变大了。
但我总是渴望回去。经过雨水冲刷、风吹日晒，我终于回到莫高窟前。此刻，我正躺在一个小女孩的掌心。
她随父母来看星空下的敦煌。大漠的夜空银河璀璨，仿佛所有飞天的衣带都化作了星辰。她小心翼翼地捧着我，对妈妈说：“看，一粒会发光的沙子。”
假如我是一粒沙，我会用微不足道的存在告诉她：敦煌不是死去的化石，而是活着的生命。每一粒沙都在呼吸，每一阵风都在诵经。我们记得画匠的梦想、僧人的虔诚、商人的希望，也记得劫掠者的贪婪和守护者的坚持。
女孩轻轻将我放回沙地。我重新融入无边的金色海洋。
假如我是一粒沙，我最大的荣耀不是被看见，而是成为永恒的一部分——以最渺小的方式，参与最伟大的叙事。
月光洒落，莫高窟沉静如初。
千佛不语，万沙无声。
而我们记得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