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你。
我恨你偷走祖母的发线，将墨黑染成霜白。那曾编过我童年辫子的手指，如今爬满你刻下的蜿蜒沟壑。我按住她颤抖的手描红春联时，你就在毛笔的顿挫里冷笑——每一笔福字，都是你从我身边抢走她的倒计时。
我恨你吹散童年的院落。枣树年年结果，却再结不出我记忆里的甜。你推倒斑驳的影壁，抹平青砖上的跳房子格，让故乡变成籍贯表上一个冰冷的地名。我站在崭新的广场中央，所有坐标都在指控我：是你来得太迟，走得太急。
我最恨的，是你教我识得“永别”二字写法。那个清晨，你凝固了祖父最后的微笑，把他变成一张黑白相片。任我哭喊捶打，你都不曾松动一分一秒。你教我世上最痛的课：最爱我们的人，最终都会成为你笔下的过去时。
但今夜守岁，我看着春晚重播，祖母在身旁打盹。零点钟声响起时，她忽然惊醒，喃喃道：“给你爷爷也盛碗饺子。”那一刻，我与你蓦然和解。
原来你偷走的一切，都妥善保管在另一个地方。你刮走祖母的黑发，是为让她满头月光，照亮我夜归的路;你推倒老墙，是为在我心里重建一座永不倒塌的故乡;你带走祖父，是为让他跨过时间，成为所有节日里最先入座的亲人。
时光啊，我恨你。但我更恨的是，若不借你的筛网，我怎知哪些是生命里沉底的真金?你是最冷酷的雕刻师，也是最公正的裁判官。你让我恨你带走的，最终都教我如何永远地留下。
新年的鞭炮炸响时，我轻轻握住祖母的手。恨意如雪融化——原来我恨的不是你，而是那个曾妄想与你讨价还价的自己。此刻我终于明白：恨你，亦是爱你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