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外婆的厨房先于世界醒来。灶台上那口青边陶锅开始吐纳呼吸,仿佛古老的仪式——她要用一碗白粥,为我收复味觉的江山。
我的童年是在外婆的粥勺下长大的。父母奔波于城市之间,我便成了外婆的小尾巴。她总是天未亮就起身,抓一把新米,淘洗得如同珍珠,然后倒入陶锅,加水,文火慢熬。米香如雾,渐渐弥漫整个老屋,将我温柔唤醒。那粥,洁白如雪,细腻如绸,外婆说:“粥是米的魂魄,熬粥就是让米重生一次。”
我曾向往同学手中的汉堡薯条,觉得那才是现代生活的通行证。而粥,太过朴素,太过古老,像一件褪色的旧衣。我开始拒绝喝粥,向往着一切工业化的美味。外婆不语,只是每日依旧熬粥,将一碗静静放在桌前。
直到那年,父母接我去省城读书。城市用霓虹与快餐迎接我,我如愿以偿地拥抱了曾经渴望的一切。可不过半年,我的胃便开始反抗那些精致而冷漠的食物。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我莫名发起高烧,医院药石无效。母亲焦急中拨通外婆电话,外婆只说:“给孩子熬碗白粥吧。”
母亲依言而行。当那碗朴素的白粥被端到面前,米香钻进鼻腔的刹那,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只一口,故乡的月光、老屋的炊烟、外婆的掌温,全都顺着喉咙重回身体。原来,我的胃早已被外婆的粥驯养,它拒绝一切浮华,只认那一味乡愁。
病愈后,我第一次向外婆求教熬粥的秘诀。她笑着摇头:“哪有什么秘诀,不过是米要好,心要静,肯花时间罢了。”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熬粥如育人,急火攻心只会夹生,文火慢炖才能熬出真味。外婆用六十年的光阴守护着这口陶锅,其实守护的是我们家族味觉的图腾。
如今,我学会了熬粥。每当我搅动锅底,看米粒在水中绽放如花,便觉得不是在做饭,而是在进行一场安静的修行。粥之味,至淡至纯,却容得下山川日月,装得下千年文明。
一碗白粥,是我的最爱,是我的江山。外婆用最朴素的方式告诉我:人间至味,往往不着一字;生命至情,终究尽得风流。那口陶锅还在外婆的灶上咕嘟作响,如同华夏文明的心跳,平稳,悠长,从未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