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灶台上的那口陶锅，是外婆的嫁妆，锅沿有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纹，像时光刻下的皱纹。
自我有记忆起，陶锅就在清晨四点开始歌唱。外婆披衣起身，抓一把新米，淘洗，浸泡，然后与清水一同请入锅中。文火慢熬间，米香如雾般弥漫，唤醒整个老屋。那口锅见证了我无数个赖床的早晨，也承载了外婆六十年的晨昏。
我曾问外婆，为什么不换口新锅。她用苍老的手抚过锅身的裂纹，说：“这锅啊，认得咱家的火。”我不以为然，觉得这只是老人的固执。直到那年冬天，外婆病倒，母亲买回一口锃亮的不锈钢锅，熬出的粥却总差些味道——米还是那些米，水还是井里的水，火候也分毫不差，可粥就是少了灵魂。
外婆能下床的那天，第一件事就是摸向灶台。她看着那口新锅，轻轻摇头，然后让我们扶她起身，重新请出陶锅。当熟悉的米香再次弥漫时，外婆笑了：“锅老了，就像人老了，都有自己的脾气。这口锅记得咱家每一个孩子的口味。”
后来我才明白，那裂纹里藏着的，是时间熬煮的故事。锅身细密的孔隙中，沉淀着六十年来的每一粒米香、每一滴晨露、每一次团聚的欢笑与离别的泪水。新锅太完美，完美得拒绝容纳记忆;而老锅的裂纹，恰是让往事得以呼吸的缝隙。
如今，外婆已经教我开始熬粥。她说：“这口锅，将来要传给你。”我握着长长的木勺，顺着时针方向慢慢搅动，看米粒在锅中绽放如花。水汽氤氲中，我忽然懂得：有些故事不需要写在纸上，它们被熬进粥里，喝进胃里，长成血肉。
陶锅依旧在灶台上咕嘟作响，那声音平稳而悠长，像极了外婆年轻时唱过的歌谣。裂纹在蒸汽中若隐若现，如同岁月留下的微笑——原来最深的故事，都藏在我们最初拒绝的事物里。而传承，就是学会听懂一口锅的言语，并在某个清晨，接过那把沉重的木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