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祖父带我爬上村后的废矿场。夕阳如铁水般泼洒在断壁残垣上，他弯腰拾起一块沉甸甸的褐铁矿，塞进我手里：“咱们这地方，地底下都是这东西。人也是，得炼。”
我不懂，只觉得矿石硌手。我们村以铁矿闻名，但矿坑早已废弃，年轻人像逃离心电图一样逃离这里。唯有祖父，每天雷打不动地钻进他的棚屋——“锻造间”。那里没有现代化的熔炉，只有个老旧的焦炭炉、铁砧和几把锤子。风箱一拉，火星惊惶四窜，像不肯就范的魂魄。
整个暑假，我被罚给祖父打下手。炉火烤得人蜕皮，锤声震得耳膜发麻。我最讨厌“锻打”——烧红的铁块要反复捶打，塑形后淬火，稍有不直便需回炉重造。枯燥，严苛，毫无乐趣。我总觉得，祖父在刻意打磨我，用这原始的方式。
直到那个暴雨夜。狂风扯断了村里老变压器的线路，一片漆黑。村民围拢在唯一的光源旁——祖父棚屋里那炉烧得正旺的铁火。跳动的火光映着一张张不安的脸。
此时，村长的老母亲突发急病，呼吸急促，需要持续吸氧。而备用氧气瓶的调节阀却因老化卡死了。唯一的备用件在二十里外的镇上，道路已被冲垮。
“试试这个。”祖父转身，从水槽里捞出一个他刚打好的新阀门。那本是废弃钢管边角料的练手之作，却被他在无数个夜里反复锻打、打磨得银亮精密。
“老手艺……能行吗?”村长满头是汗。
没有别的选择。阀口对接，严丝合缝。祖父拧动他亲手锻打的螺杆，氧气丝丝流出，稳定而均匀。老人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
满屋寂静，唯有炉火噼啪作响，把祖父沉默的身影投在墙上，宛如一尊历经千锤百炼的塑像。那一刻，我忽然听懂了他口中的“炼”。
它不是驯服，是唤醒;不是消灭杂质，是让最好的部分显露峥嵘。千百次的锻打，不是为了将铁变成另一种东西，而是让它成为铁所能成为的最好样子。
我望向掌心那块最初的矿石。它粗糙、黯淡，却沉重而真实。
钢铁，从来不是炼成的。是一个地方、一群人、一种精神，在时代的熔炉里，被信念的火灼烧，被传承的锤锻打，最终淬炼出它永不生锈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