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医院走廊，荧光灯发出蜂鸣般的低响。我守在重症监护室外，看母亲沉睡的侧脸。她已经睡了三天，医生说这是术后正常现象。可我知道，母亲不是睡着，是在逃避——父亲去世后，这是她第一次允许自己“休息”。
第四天清晨，母亲醒了。阳光斜照进病房，她睁开眼的第一句话是：“你爸的百日祭，到了吧?”我点头，泪如雨下。原来她一直清醒地计算着日子，即使在最深沉的睡眠里。
康复过程漫长如修行。母亲要重新学习走路，像婴孩般踉跄。物理治疗室里，她咬着牙一次次站起，汗水浸透病号服。治疗师说可以休息，她总是摇头：“让我痛，痛才知道自己在好转。”
最痛的是夜晚。麻药退去后，伤口开始嘶鸣。我听见母亲压抑的呻吟，像受伤的鸟。给她喂水时，发现枕巾全湿了——不是汗，是忍痛的泪。“妈，哭出来吧。”我说。她却微笑：“能感觉到痛，是好事。说明我还活着，还记得。”
父亲百日那天，母亲坚持要去墓园。她拄着拐杖，一步步丈量从停车场到墓碑的距离。三百米，她走了一个小时。最后一段路，她推开我的搀扶，独自走到墓碑前。
她抚摸着冰冷的花岗岩，轻声说：“我都记得呢。第一次见面时你穿的白衬衫，求婚时少说了一个‘请’字，查出病那天你反而安慰我……”每一个细节都是一根针，扎在心上。
夕阳西下时，母亲终于哭出声来。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江河决堤般的奔涌。她在眼泪中说：“我不敢忘记，再痛也不敢。要是连我都忘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就真的什么都不剩了。”
那一刻我忽然懂得：清醒是最美丽的痛。母亲选择铭记每一寸痛苦，因为那是爱的证据。就像珍珠忍受砂砾的折磨，最终孕育出光华;就像大地承受犁铧的撕裂，才能生长稻麦。
我们相携着走回人间。母亲每一步都踩在痛的锋刃上，却也每一步都踏出爱的节拍。原来真正的勇敢不是不痛，而是带着全部的痛继续前行——因为那些让我们疼痛的，恰恰证明我们曾经那样深刻地活过、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