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记忆是有颜色的。
故乡的风是颜料匠,它带着四季的颜料盘,在岁月的画布上涂抹。春天的风是淡青的,它从解冻的河面蘸取水色,染绿柳梢;夏天的风是浓绿的,它搅动麦浪,把阳光的金粉撒向田野;秋天的风是赭黄的,它研磨落叶,为远山点上斑斓;冬天的风是素白的,它吹落雪花,将整个世界裹进朦胧。
而我关于祖母的记忆,最初是黑白的。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她总是坐在老槐树下,灰布衫,银发髻,身后是斑驳的土墙。那些沉默的午后,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直到那个秋天,祖母病重。我赶回老屋时,她正对着窗外发呆。一阵风来,院里的老槐树摇落漫天金叶。
“你看,”祖母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风在给树染色呢。”
她第一次说起往事:十八岁嫁到杨家,聘礼是一匹红布;生下父亲那年,院子里的石榴花开得特别艳;三年饥荒时,她啃过榆树皮,那苦涩的绿让她记了一辈子;祖父去世时,漫天的雪白得刺眼……
“人活一辈子,就是让风着色啊。”她微笑着,“悲欢离合,酸甜苦辣,都是颜色。”
那一刻,我眼前的黑白照片突然活了——我看见她少女时的羞红、新婚时的艳红、饥荒时的苍绿、丧偶时的雪白……所有颜色被岁月的风调和,最终沉淀成她鬓角的银白、皱纹里的暖褐。
祖母走后,我独自坐在槐树下。秋风又起,一片叶子落在我掌心,叶脉如掌纹。忽然明白:风不只是自然的风,更是时间的呼吸,是命运的笔触。它为我们每个人着色,欢喜时蘸朱砂,悲伤时调青灰,离别时泼墨,重逢时敷金。
如今我走过许多地方,总在起风时驻足。塞外的风带着沙黄,江南的风染着水绿,城市的风混合着霓虹的斑斓。而我知道,所有颜色最终都会沉淀为生命的底色——像祖母那样,在时光的吹拂中,从单薄走向丰盈,从苍白走向深邃。
让风为记忆着色吧。当我们终于学会欣赏每一种颜色的重量,生命便成了一幅最动人的画卷——无论浓淡,皆是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