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来得特别早，梧桐叶还未落尽，第一场雪就仓促地覆盖了整座城市。我坐在南下的列车上，看着故乡在车窗里一点点倒退、缩小，最后凝固成雪地中的一个黑点。十七岁，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远行，背包里塞着母亲连夜烙的饼，还有一本皱巴巴的《海子诗选》。
“北方太冷，留不住你了。”送别时父亲这样说，嘴角呵出的白气很快被风吹散。他坚持不进站台，那个穿着旧棉袄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旋转门的另一侧。
南方的冬天没有雪，只有无止境的雨。湿冷渗进骨髓，教室没有暖气，室友们用各种品牌的暖手宝，而我总是搓着双手，想起北方炕头的温热。普通话里的儿化音让我显得突兀，同学们笑我“北方来的企鹅”。深夜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听雨打芭蕉，竟开始怀念北方风雪呼啸的声音。
直到某个黄昏，我在图书馆角落翻开那本诗集。“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海子的诗句像一记温柔的拳头，重重击中心脏。忽然间，所有关于北方的记忆汹涌而来——
冬至那天母亲总会包饺子，胖乎乎的元宝似的排列在盖帘上;父亲在院子里扫雪，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韵律;老房子的火墙总是烫手，我把冻红的脸贴在上面，看窗外漫天飞雪;还有除夕夜的烟花，在漆黑的天幕炸开时，整个院子都会被照亮……
我冲出图书馆，在雨中奔跑。回到宿舍，摊开信纸写给父亲：“南方的冬天很难熬，但我发现了比暖气更暖的东西。”我告诉他，每当寒夜难耐，我就会闭上眼睛回到北方——回到灶膛里噼啪作响的豆秸火旁，回到飘着煤渣味的巷子里，回到被雪覆盖的打谷场上。那些记忆像一块块炭火，在灵魂最冷时安静地燃烧。
父亲回信很短：“知道吗?你走后的第一个雪夜，我和你娘坐在炕上，谁也不说话。后来你娘突然说，留些念想给孩子取暖吧。于是我们开始讲你小时候的事，讲着讲着，屋子就暖和了。”
信纸在手中微微颤抖。原来当我们彼此思念时，都在用记忆生火取暖。这世间最恒久的温度，从来不在太阳底下，而在离别后的回望里，在深夜的思念中，在那些被时间打磨得愈发温润的往事里。
而今我在南方有了自己的家，阳台上种着北方的月季。每个飘雨的黄昏，我都会留些时间给自己，点燃记忆的炉火。父亲说得对，世间寒冷种种，但只要还记得某个雪夜的温度，还记得某双手的温暖，我们就永远有火可取。
你看，窗外的雨又下起来了。而我闭上眼，听见北方的雪正落在老屋的瓦片上，一声声，轻柔如记忆的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