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外公坐在老槐树下，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只用了三十年的搪瓷杯。杯底的螺丝已经锈蚀，他颤抖的手怎么也对不准螺纹。我伸手要帮忙，他却推开：“别急，让我再傻一点。”
母亲在窗边叹气：“爸真是越来越傻了，昨天忘了关煤气，前天认错了邻居。”可我发现，外公的“傻”有些蹊跷——他忘记今早吃的什么，却记得1965年饥荒时分给邻居的半块红薯;他认不出镜中的自己，却能在老照片里指认每一个逝去的故人。
我开始记录外公的“变傻轨迹”。周一，他给枯萎的茉莉浇水：“它只是累了，喝点水就好。”周三，他和空椅子下棋：“老张，这步让让你。”周五，他把我的课本藏进米缸：“知识要泡透了才能生根。”这些荒诞举动背后，我渐渐品出别样的滋味。
直到那夜暴雨，老房漏雨。外公突然清醒无比，指挥我用盆接水、拿棉被堵窗。雨歇时，他望着水渍斑斑的梁柱，轻声说：“这房子比我老，它疼了会哭。”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外公不是在变傻，而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聪明。
他的记忆像秋天的树，主动抖落表面的绿叶，让生命的脉络愈发清晰。忘记关煤气，是因为记得三十年前奶奶因此烫伤过手;认错邻居，是把所有人都认成了年轻时模样;给枯花浇水，是仍相信万物有灵。他每天“变傻”一点点，实则是每天向生命的本质靠近一点点。
现代人用各种工具延长记忆，手机记得每一个纪念日，云盘存储每一张照片。我们变得越来越“聪明”，却失去了遗忘的权利——忘记痛苦才能轻装前行，忘记仇恨才能宽容待人，忘记得失才能纯粹去爱。外公不是在失去记忆，而是在践行最高级的记忆管理：让重要的沉淀，让琐碎的流走。
今早，外公对着镜子刮胡子时突然停住：“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我眼眶一热：“当然见过，这是我最亲的人。”
槐花落了又开，外公每天变傻一点点，我却每天更懂他一点点。原来生命成熟的尽头不是变得更精明，而是有选择地变傻——傻到忘记年龄的界限，傻到相信枯木逢春，傻到把所有人都当成初见的老友。
这种傻，何尝不是一种大智慧?当我们主动卸下认知的铠甲，以最柔软的本真面对世界，才能在必然的流逝中，守护那些真正值得守护的东西。就像外公的搪瓷杯，螺丝终究会滑丝，但杯身上“劳动光荣”的字样，越磨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