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我站在河畔,看外公撒网。夕阳熔金,他的身影在波光中凝成一尊古铜色的塑像。网在空中绽开完美的圆,沉入水中,拉起时银鳞乱跳。我雀跃着要去帮忙,外公却摇头:“这网,得一个人撒。两只手,刚柔并济,少一只手就失了力道。”
我那时不懂,只觉得外公小气。回家路上,他空着的那只手始终虚悬身侧,保持着奇怪的弧度,仿佛仍提着无形的网。乡人迎面走来,见这姿态,都会心一笑,侧身让出更宽的路。我脸上发烫,觉得外公古里古怪。
直到那个暴雨夜。
惊雷炸响时,邻家老屋传来惊呼。外公猛地起身,抓起墙角的麻绳就冲进雨幕。老屋房梁被狂风摧折,瓦片簌簌坠落。众人乱作一团,外公却异常镇静。他甩绳上梁,绳如游龙精准穿过危梁。然后,他做了件让所有人愕然的事——将绳头抛给吓瘫的房主:“接着!两只手,握紧!”
房主下意识双手攥绳。外公则单手挽住另一端,脚抵断墙,暴喝一声:“拉!”那一刻,我看见他裸露的手臂青筋虬结如老根,雨水冲刷着每一块紧绷的肌肉。危梁竟真的被缓缓拉正!
“拿木桩来!”外公声音撕裂雨幕。众人惊醒,蜂拥而上。待房梁加固,他才松开手,那手因过度用力而不停颤抖。
回去路上,我扶着他颤栗的手臂,终于问出心中疑惑:“为什么把绳头给别人?您两只手拉不是更有力吗?”
外公在雨中停下,目光穿透雨帘:“伢子,撒网要两只手,但救人,得腾出一只手。”
“为什么?”
“两只手使劲,能使十分力,却只有一人跌倒的风险。腾出一只手,分人一半绳头,看似只使五分力,却能让不敢站的人站起来,让不敢用力的人发力。”他抬起仍在颤抖的手,“你看,这样不是救了一家人吗?”
雨渐渐小了。我忽然明白,外公那些“古怪”的姿态——虚悬的手、让路人会心的姿势,原来是渔夫终身的习惯:随时准备腾出一只手。不仅为分担力量,更是为传递勇气。
如今回乡,河上已无撒网人。但我常想起外公,想起他那双一手掌控生活、一手托举他人的手。世界如河,我们皆是渔夫。而真正的力量,不在于双手紧握时的绝对控制,而在于敢于腾出一只手的信任与托付。
那腾出的一只手,在虚空中划出的恰是人类最美的曲线——它让力量成为纽带,让救赎成为双向的奔赴。这是外公教给我的最朴素的智慧:唯有腾出一只手,才能从生活的捕鱼人,成为文明的摆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