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古镇戏台前，十岁的我枕在外婆膝上，看台上水袖翩飞。字幕打出《牡丹亭·惊梦》，杜丽娘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蝉鸣骤歇，万籁俱寂，唯有昆腔如水，漫过千年时光。
那年暑假，智能手机尚未普及，我的娱乐是跟着外婆学唱“皂罗袍”。她教我一字一字咬准韵白，说这是“水磨调”，要磨出时光的润泽。我懵懂地学，只觉得唱腔缠绕如藤，美得让人心颤。
中学时，流行乐席卷校园。同学们戴着耳机听周杰伦、蔡依林，我在随身听里播放张继青的《离魂》。当被问及“这是什么老古董”，我竟羞于承认喜欢昆曲。那个MP3里，渐渐多了流行歌曲，昆曲被深藏进文件夹底层。
直到去国外做交换生，文化之夜上，各国学生展示民族瑰宝。日本舞伎、弗拉门戈、苏格兰风笛......轮到我时，突然福至心灵，起身唱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嗓音微颤，却字正腔圆。
一阕唱罢，满堂寂静。随后，金发碧眼的同学们围上来，惊叹这是“天上的音乐”。那一刻，十六岁的我忽然懂了：为什么六百岁的昆曲能被联合国列为“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回国后我翻出外婆的曲谱。她已老花，却仍戴着眼镜一字字校对，笑着说：“怕你们这代人忘了怎么磨这把‘水磨’。”
是啊，流行如潮水，来了又去。今天的爆款神曲，明天可能湮没无闻。而经典是河床，永远在那里，沉淀着整个民族的审美密码。昆曲的每一个音韵里，都藏着汉语的音律之美;每一个身段中，都凝结着东方美学的神韵。
那个下午，外婆一句句教我《游园》。夕阳斜照进堂屋，她苍老的嗓音与我的青春声线交织，像一场跨越时空的二重唱。
最后一句“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唱罢，外婆轻轻说：“流行是花开一时，经典是把花变成永恒的诗。你要记住这水磨的功夫，将来传下去。”
我握住外婆布满皱纹的手，如同握住了一条奔流六百年的江河。忽然明白：真正的经典从不怕流行浪潮，因为它本身就是最深沉的潮流——一种沉淀了无数流行精华后，升华为永恒的美丽。
当无数流行随风而逝，唯有经典仍在时光深处，一声声，婉转唱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