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名测井工程师，他的世界在地下几千米。我童年的记忆里，他总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作服，身上带着一股铁锈与机油混合的味道。那味道不像别人的父亲，有烟草或书卷的气息，它生硬、刺鼻，是我最初拒绝靠近的理由。
他回家的日子，就是我沉默的开始。他不会问我的学习，也不会陪我游戏，只是沉默地修理家里损坏的物件。直到那个深夜，我看见他摊开在桌上的图纸——密密麻麻的曲线像无数座连绵的山脉，在灯光下泛着幽蓝的光。
“这是地下的山。”母亲轻声说，“你爸爸的工作，就是找出山里的油藏。”
我凝视那些曲线，突然明白了什么。父亲身上那洗不掉的味道，不是机油，是大地深处的气息;他粗糙的双手，不是在摆弄机器，而是在抚摸地球的脉搏。他每年有三百天不在家，不是缺席，是在用另一种方式为我构筑世界——他让汽车能奔跑，让机器能运转，让万家灯火通明。
我开始在他回家的日子里，仔细观察他。他的指甲缝里永远有洗不净的油渍，那是大地留下的印记;他的脊背微微佝偻，那是常年穿梭在井架下的身影。可他看着我的眼神，却像他绘制的那些地层一样——在最深处，涌动着滚烫的油藏。
高中那年，他破天荒来到我的学校，为科技节做讲座。站在讲台上，这个平时沉默的男人像换了一个人，他画出地层的剖面，讲解声波如何探测亿万年形成的岩层。同学们惊叹于地下世界的壮阔，而我看见的，是他眼角深深的皱纹里，藏着的整座矿藏。
如今，我也成了一名地质系的学生。当我第一次在显微镜下看到岩芯样本时，突然泪流满面——那里面不仅有亿万年地质变迁，还有一个父亲用一生书写的、最沉默的情书。
父爱如山。别人的山在地上，巍峨可见;我的山在地下几千米，需要用心倾听，才能听见那最深处、汩汩流淌的挚爱。那是支撑起我们全部生活的，最坚硬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