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我坐在老屋门槛上，看祖父修补一只青花瓷瓶。
瓷瓶是祖传的，一道裂痕斜贯瓶身，像乌云划破天空。我嘟囔着：“破了就是破了，再补也不是原来的样子。”
祖父不答，只是调着金粉。他的手指因风湿变形，却稳得出奇。金粉与生漆混合，在暮色里泛起微光。
“这是金缮。”他终于开口，毛笔蘸满金液，沿着裂缝细细描绘。“日本人觉得破了的器物更有灵魂，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修补。”
我不解：“何必费这功夫?”
笔尖在裂纹上游走，如时光在抚摸伤痕。“你看，”祖父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们总觉得完美才好，可这世上，哪有什么真能完美无缺的东西?”
他停下笔，望向院中那棵老槐树——雷击留下的伤疤早已被新绿覆盖。“树如此，人也是如此。”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许多被金缮修补的瞬间：高考失利后班主任在我作业本上画的笑脸;父母吵架后默默为我热的那杯牛奶;与好友决裂三年后，她发来的那条“你好吗”的短信。
原来所有破碎都在等待一场金缮。不是掩盖，而是承认;不是遗忘，而是超越。
瓷瓶补好了。金线在裂纹上流淌，竟比原先更添风致。那些伤痕不再需要隐藏，它们成了器物最独特的印记，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记住，”祖父把瓷瓶递给我，“给乌云镶金边的，从来不是太阳，而是我们看乌云的眼睛。”
我接过瓷瓶，仿佛接过一个古老的秘密。后来每遇人生裂缝，我都会想起那个黄昏——原来真正的完整，是怀着对残缺的敬意，用生命里的光，一筆一画地，把所有的破碎都变成独一无二的金色河流。
当万千破碎的灵魂学会用自身的微光修补裂痕，人类精神的天空便永远不会有真正的黑暗——每一道伤口都在诉说重生，每一种残缺都在见证完整。这，才是生命最深邃的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