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一种碑
推土机的轰鸣声在村口响起时，祖父拎着一桶墨汁走出了家门。
他径直走向那面即将被拆除的土墙，用一柄宽大的刷子蘸饱了墨。手腕悬停的刹那，整个世界都安静了。然后，他落笔了——不是汉字，而是一片泼墨的荷叶，墨色淋漓，仿佛还带着昨夜雨水的湿润。
村里人都围了过来。他们看见这个一辈子沉默的老人，正用最浓重的墨色，为这座六百年的村庄写下最后的墓志铭。
祖父画的是村口的老槐树，它的根系在墙壁里虬结蔓延，每一道墨痕都是岁月深处的记忆。他画的是祠堂的飞檐，斗拱层层叠叠，承托过多少明月清风。他画的是水井边的青石板，被多少代人的脚步磨得温润如玉。他的笔触时而凝重如挽歌，时而轻快如童谣——那是他童年时追逐蜻蜓的巷弄。
“老陈，墙明天就拆了，你画这些有什么用?”村主任轻声问。
祖父没有回头，他的笔正勾勒出一片稻浪：“墙会倒，但墨会渗进土里。千百年后，有人挖出这片土，还能闻到稻香。”
我忽然明白了。这不是徒劳的抗争，而是一种庄严的交接。祖父不是在挽留，而是在证明——证明这里曾经有过怎样的生活，怎样的眷恋。
最后一笔，他画的是推土机本身——它不再是冰冷的钢铁，而成了历史画卷的一部分，笨拙而又必然。
夕阳西下时，整面墙变成了一幅长卷。墨色在余晖中泛着青铜般的光泽，仿佛不是画在墙上，而是刻在时间的肌肤上。
第二天，推土机还是来了。但在墙倒塌的瞬间，我看见那些墨色的荷叶在风中翻飞，老槐树的根系在尘土中延伸。祖父说得对——真正的碑文，从来不是刻在石头上，而是印在一个民族的血脉里。
当一座村庄在现实中死去，它便在墨色中获得永生。这也是一种碑，无形的、却最坚固的碑。它立在我们每个人的记忆原野上，风雨不能蚀，时间不能毁。推土机推得倒有形的墙，却推不倒一种叫“故乡”的精神地貌。
千年后，若有考古学家轻轻叩问这片土地，最先醒来的，一定是祖父笔下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