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我被遣往陕北的远亲家“体验生活”。车轮卷起的黄尘，像一记闷棍，打在我对城市霓虹的所有眷恋上。
塬是秃的，一道连着一道，像大地裸露的肋骨。风过时，只有干燥的土腥味。我把自己关在屋里，用耳机筑起一座孤城，抵抗着这片土地巨大的、令人心慌的沉默。
转机在一个黄昏。我循着一种奇异的声音爬上北塬——那声音不像是唱出来的，像是从土地的裂缝中硬生生挤出来的。是瞎爷爷。他佝偻如老树，面朝千沟万壑，脖颈上青筋暴起。那歌声没有旋律，只有嘶哑的、循环往复的两个字：
“——走嘞——!”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裂，像钝刀割着苍天。这算什么歌?我暗自失笑。可笑着笑着，喉咙却哽住了。那声音里，有被风沙磨破的生活，有被日头晒干的汗水，有驴子走不出的山圪崂，有婆姨望不穿的峁梁。那不是歌，是一个族群在贫瘠土地上的全部喘息。
夜里，瞎爷爷摸索着给我倒水。“娃娃，”他空洞的眼窝对着我，“你不懂。这山，把啥都吃干了，就剩下一口气。这口气，得喊出来。不喊，人就憋死嘞。”
他轻哼起来，不再是嘶吼，而是一种近乎温柔的低喃。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巨大如山神。那一刻，我忽然听懂了。那声“走嘞”，不是告别，是挣扎着向前;不是绝望，是认清了所有绝望之后，依然要从胸腔里掏出血肉来献给这片土地的生命力。
我摘下了耳机。
临走前，我独自爬上北塬。深吸一口气，那声练习过无数次的“走嘞”冲口而出。它生涩、笨拙，被风撕扯得不成样子。可当声音发出的瞬间，一股热流却毫无征兆地从心底轰然涌起，冲刷着我的四肢百骸。
原来，歌早已在那里。它不在旋律里，不在歌词里，它蛰伏在我的血脉深处，等待一场与土地的相遇，将它惊醒。
从此，歌从心底唱起。那声嘶力竭的“走嘞”，成了我生命里最准确的节拍。它告诉我，真正的歌唱，是从认清生活的贫瘠后，依然要为它喊出第一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