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拔四千米的甘南寺院，我遇见了画唐卡的扎西。他的工作室没有灯，只有一扇朝北的窗，像佛的半只眼。他说，这里的阳光太烈，会吃掉颜色真正的魂魄。
扎西正在画一幅白度母。整整三个月，他泡在黑暗里，用最浓的墨色打底。那黑暗如此深邃，仿佛要把所有光都吸进去，吞噬掉。“这是唐卡的秘密，”他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最暗的底，才能养出最亮的光。”
我看着他研磨颜料——绿松石、珊瑚、金箔。它们在昏暗中黯淡如尘土，直到被画笔唤醒在漆黑底色上。那一刻，它们不是被涂上去，而是从黑暗内部生长出来，带着某种神性。
扎西十六岁开始学艺，至今二十年。他说起最初三年，师父只让他磨颜料，磨到怀疑人生，磨到几乎要在绝望中放弃。直到某天，师父突然让他画一道衣褶。在黑暗底色上，那道白色衣褶竟自己发出光来。他这才懂得，之前的黑暗不是惩罚，而是修行——是让眼睛学会在绝对的暗中，辨认那最细微的光明。
“你看，”他指着未完成的唐卡，“没有经历过黑暗淬炼的色彩，都是轻浮的。”
离开时正值黄昏，乌云压顶，暴雨将至。扎西送我到门口，突然说：“等等。”我回头，看见最后一缕阳光正努力穿过云层。那光不是常见的金色，而是像被乌云过滤、磨砺过，呈现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绚丽——既有血的炽热，又有冰的凛冽。
我忽然明白了扎西的唐卡，明白了那无数个在黑暗中打磨的日夜。真正的光明不是没有阴影，而是深知阴影的深度;真正的绚丽不是避开乌云，而是穿过它时被重新锻造的模样。
就像那些在历史长夜中坚守的信徒，就像每一个在人生至暗时刻依然前行的普通人。我们经历的每一片乌云，都不是为了阻挡阳光，而是为了让它在我们生命的画布上，呈现那种只有穿过最深黑暗才能抵达的、无法复制的绚丽。
当光终于挣脱乌云的重围，它洒在寺院金顶上的，已不是普通的阳光——那是熬过漫漫长夜的星，是穿过绝望的希望，是万千生命在黑暗中依然相信黎明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