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在脚下蜿蜒,像一条褪色的灰布带。父亲走在我前面三步远的地方,背包随着他的步伐有节奏地晃动。

这是秦岭深处的一条废弃古道。我们计划的只是一次轻松的周末徒步,却因我的执意“抄近路”,在黄昏时分彻底迷失了方向。指南针失灵,手机无信号,密林正迅速吞噬最后的天光。
“怕吗?”父亲停下来,等我赶上。
我咬紧牙关摇头,指甲却深深掐进掌心。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在峡谷间回荡成令人心悸的多重奏。父亲没说话,只把水壶递给我,然后蹲下身,仔细察看地面模糊的蹄印——那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一条野径的残迹。
黑暗完全降临。父亲从背包底层摸出一支老式手电,按下开关,一柱昏黄的光刺破黑暗。他一手持灯,一手向后伸来:“拉着。”
我已经十七岁,早过了需要牵手的年龄。可当我把手放进他掌心时,那粗糙而温暖的触感,瞬间击溃了所有逞强。儿时记忆奔涌而来——也是这只手,牵着我迈出人生第一步;在我高烧不退的深夜,一遍遍用酒精为我擦拭;在我第一次考砸后,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握了握我的肩膀。
山路愈发陡峭。脚下碎石滑动,我踉跄了一下,父亲的手瞬间收紧,稳住了我的身体。那一刻,我突然感觉到他掌心的湿冷——原来他也在出汗,原来这座沉默的山,也压在他的肩上。可他的手依然稳如磐石,仿佛能托住整个世界。
“爸,”我声音发涩,“如果不是我……”
“迷路也是风景的一部分。”他打断我,手电光照在前方一棵枯树上,“看,有标记。”
树干上,一道浅浅的刀痕在光中显现。那是我们下午做的记号。希望重新燃起,却更加微弱——我们仍在原地打转。
最艰难的时刻在午夜到来。我们被困在一处断崖边,进退维谷。山风呼啸,像无数双手想把我们推入深渊。父亲让我待在背风处,自己则趴在崖边,将手电咬在嘴里,一点点探身观察。光束在黑暗中颤抖,照亮他鬓角新生的白发。
那一瞬间,我忽然看清了一个事实:这些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独自在成长的道路上跋涉,却从未察觉,父亲始终走在我前方三步之处——那是一个既不会遮挡我视线,又能随时转身护住我的距离。他披荆斩棘,却让我以为前路本就平坦;他负重前行,却让我以为行囊不过如此。
“有路。”他回过头,脸上沾着泥土,眼睛却在黑暗里发亮,“下面有栈道遗迹。”
我们抓着藤蔓下降。当双脚终于踏上古人铺设的木栈道时,东方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父亲靠在一块岩石上喝水,晨曦勾勒出他疲惫而坚毅的侧脸。
“爸,谢谢你。”我说。
他拧上水壶盖,很轻地笑了笑:“父子之间,不说这个。”
那一刻我明白,“有你同行”从来不是浪漫的承诺,而是沉默的实践。它藏在一双始终伸向你的手中,在一道为你刺破黑暗的光束里,在看似寻常却从未缺席的三步距离间。真正的同行者,不会告诉你山有多高、路有多险,他只会在你踉跄时收紧手掌,在黑暗降临时点亮灯光,在你终于看见曙光时,默默退到身后,让你相信——这段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
而这一生最幸运的迷途,就是发现那个你以为早已超越的背影,其实一直在前方,为你照亮每一个需要光的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