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它，是在一个万物溃败的深秋。
连日的秋雨将小城泡得发胀，香樟叶落了一地，黏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像大地褪下的陈旧皮屑。我攥着月考卷，那上面猩红的分数，仿佛我内心溃烂的伤口。我没有回家，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直到城郊那座废弃的丝厂，像一头疲惫的巨兽，匍匐在铅灰色的天幕下。
从坍塌的围墙豁口钻入，腐朽的木头与潮湿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车间空旷，巨大的缫丝机锈成沉默的骨骼，昔日女工们的喧哗，早已被风声接管。就在我准备离开时，余光瞥见了它——
在最高的一扇破窗顶端，雨水侵蚀的木质窗框与残破玻璃的夹角处，悬着一个东西。它裹着一层灰扑扑的、杂乱的丝絮和尘埃，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毫不起眼，像一个被遗忘的、邋遢的线团。
是茧。一个野蚕的茧。
鬼使神差地，我搬来几块废砖垫脚，凑近了看。它并不光滑完美，甚至有些粗陋，丝层厚薄不均，能隐约看见里面一团深色的、蜷缩的影子。它静默着，与这座废墟一同沉睡着。不知为何，那个被尘埃包裹的、小小的休眠世界，却比任何鲜亮的生命，都更紧地攫住了我的呼吸。我忽然觉得，我们是一样的。我被名为“期望”与“比较”的厚茧紧紧包裹，窒息，挣扎，却似乎永无破茧之日。
从那以后，去丝厂看茧，成了我隐秘的仪式。我不再惧怕糟糕的分数和父母的叹息，因为我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更沉默、更坚韧的生命，正与我一同经历黑暗。
冬至那天，极冷。我呵着白气来到茧前，却发现它有些异样。那灰扑扑的外层，似乎从内部被顶起一个极小的凸起，微微颤动着。我屏住呼吸，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时间一分一秒流逝，那个凸起在持续地、顽强地抵撞着。茧壳太厚了，它的挣扎显得如此徒劳。我甚至在心中为它鼓劲，仿佛破茧的不是它，是我自己。
终于，“噗”一声极细微的轻响。不是裂开，而是顶端被濡湿了一小块，变得深暗、透明。一个湿漉漉的、皱缩的头部，从那一点突破口中，极其缓慢地挤了出来。紧接着是身体，粘稠的体液在寒风中迅速变得粘腻。它整个挣脱的过程，笨拙、艰难，毫无诗意，甚至有些丑陋。它伏在残破的茧壳上，翅膀像两团揉皱的湿纸，紧紧贴着躯干，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用尽了轮回的力气。
我久久凝视，心中却无激动，只有一片浩大的宁静。我忽然懂了，最美的遇见，并非邂逅绚烂的蝴蝶。而是在它最黯淡、最挣扎、最不像“美”本身的时刻，我见证了它。
我没有等到它晾干翅膀、飞舞的那一刻。我知道，那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深秋的废墟里，一个绝望的少年，遇见了一个比他更绝望却始终没有放弃蠕动的生命。我们之间没有言语，却完成了一次最深刻的交谈。
转身离开时，北风依旧凛冽。但我的胸膛里，仿佛被那湿漉漉的、丑陋的突破，注入了一小团温热的、活着的火焰。最美的遇见，是让你看见，光，原来诞生于最深的茧中;而所有破茧而出的，首先必须是，敢于弄脏自己、弄伤自己的，那颗不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