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的尽头，曾有一间最喧闹的铺子——“冯氏钟表修理”。如今，它成了最安静的一处。
冯爷爷是镇子上最后一个修表匠。他的柜台像一座微型的金属森林，堆满了黄铜的齿轮、银色的游丝、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细小零件。小时候，我总爱扒在玻璃柜上看他工作。放大镜箍陷在他花白的眉间，像一枚独特的眼睛。他屏息凝神，用镊子夹起一粒比米粒还小的宝石轴承，精准地嵌入机芯。那时，店里充满了各种声音：老挂钟沉郁的“嘀嗒”、座钟清脆的“叮咚”，以及冯爷爷永不停歇的“问”。
“小朋友，来问时间啊?问问它，”他指指墙上一个猫头鹰挂钟，“它眼睛一转就是一秒。”
“张师傅，来问问你的上海牌?放心，保准问清楚它为啥‘闹脾气’。”
他把修理手表，叫做“问表”。他说，每一只停摆的表，心里都藏着一个疑问。他的工作，就是俯下身，倾听它们无声的提问，并给出答案。
他的“问”，让冰冷的机械有了生命。
后来，电子表、手机时间泛滥成灾。人们不再需要一座钟表来确认晨昏。送来修理的表越来越少，冯爷爷的“问询”声也渐渐稀疏。最后，整条老街只剩下他店里的钟表，还在固执地互相问答。
那天下午，我走进店铺，铃铛声空落落地响了一下。冯爷爷正对着一只打开的怀表发愣，背影灰暗，像一枚停摆的指针。
“冯爷爷，现在……都没人问表了吧?”
他缓缓抬起头，混浊的眼睛透过老花镜看我，良久，笑了笑：“是啊，没人来问我了。但，是没人问时间了吗?”他摇摇头，“不，是人们不再问‘时间从哪里来’了。”
他摩挲着那只黄铜怀表，像在抚摸一个老友的脊背。
“他们只看时间跑向哪里，却不同时间源于何处。这表啊，每一秒的‘嘀嗒’，都是一次问和答。问，是秒针走过去;答，是分针跟上来。问和答之间，就是活着。”
他拿起镊子，轻轻拨动一个齿轮：“你看，它在问呢。”
我屏息倾听。在无比的寂静中，那一声声“嘀嗒”变得前所未有的震耳欲聋。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冯爷爷守护的，从来不只是钟表。他守护的，是一种古老的“问”的姿态——是对精密的好奇，对时间的敬畏，是对万物运转皆有其理的一份执着探寻。
我们抛弃的不仅是一件过时的器具，更是一种耐心“问询”的习惯。
半个月后，冯爷爷的店彻底关了。经过紧锁的橱窗，我仿佛还能听见里面所有钟表在黑暗中的齐声叩问：
“嘀。”
“嗒。”
一声是问，一声是答。问给消失的倾听者，答给未到来的未来。
世上最寂寞的事，或许不是无人回答，而是再也无人提问。那间锁住的店铺，成了这条街上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