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一条无名的溪边。溪水声是生活的背景音，像心跳一样自然到被忽略。我曾以为这声音会永远响下去，直到那个夏天，上游建起了水泥大坝。
“以后就安静喽。”祖父摇着蒲扇，目光投向干涸的河床。
最后一夜，我独自坐在河边。水流变得细弱，像老人临终的喘息。我忽然恐慌起来——明天太阳升起时，我生命里唯一称得上“永远”的东西就要消失了。我疯狂地录下最后的水声，仿佛要抓住流走的时光。
寂静降临的第一个清晨，我被耳鸣般的空虚惊醒。没有水声的世界单薄得像一张纸。我戴上耳机，让录制的流水声灌满耳膜，但那机械的循环骗不了心——它没有温度，没有变化，是凝固的标本。
直到梅雨季节。某个深夜，我忽然听到熟悉的淙淙声。我赤脚冲出门外，发现是屋檐雨水滴落在铁皮桶里。那瞬间我恍然大悟：我永远失去了那条溪，但流水声从未离去。
它在祖母淘米的水龙头里，在父亲泡茶的暖壶里，在妹妹吹凉汤匙的呼气里。它是所有流动的、向前的、滋养生命的声音的总和。那条溪的实体死了，但流水声作为魂魄，却散入千家万户的日常，获得了真正的永生。
如今我依然常去干涸的河床。坐在龟裂的泥土上，闭上眼睛，便能听见记忆里的奔涌。更奇妙的是，当我静坐得足够久，竟能听见地下极深处，传来微弱却执拗的水流声——原来它只是转入了更永恒的航道。
没有一条溪流真的消失。它只是以另一种形式继续流淌，如同所有我们以为逝去的美好事物，其实都改换了存在的形态。真正的永远，不是声波的不间断传递，而是失去之后，依然能在心底复活的回响。
那夜的录音我早已删除。因为我发现，最永恒的流水声，不在任何存储设备里，而在每次聆听时，心脏与之共振的节拍里。它从此与我同频共颤，直至生命干涸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