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我常想起一件蓝布衫。
那是外婆的布衫，洗得发白，领口和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总是干干净净地散发着阳光和皂角的味道。在我所有的童年记忆里，外婆都穿着这件蓝布衫，像蓝天一样覆盖着我小小的世界。
清晨，蓝布衫在灶台前晃动。外婆踮起脚取挂在房梁下的腊肉，衣摆像一片云彩飘起。油锅滋滋响时，她会用蓝布衫的袖子擦汗，那上面渐渐浸出深浅不一的盐渍地图。我坐在门槛上，看蓝布衫在炊烟中若隐若现，觉得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
午后，蓝布衫飘在田野里。外婆弯腰插秧，蓝布衫的后背被汗水洇成深色，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天空。她偶尔直起腰捶背时，会对我笑笑，皱纹从眼角漾开，比田埂上的野花还好看。我坐在田埂上玩泥巴，一抬头就能看见那片蓝，就知道自己永远不会走丢。
黄昏，蓝布衫拂过院里的枣树。外婆举着竹竿打枣，衣襟里兜满红玛瑙般的果实。她一颗都舍不得吃，全装进我的口袋。枣子的甜香和蓝布衫上阳光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我记忆里最温暖的配方。
最难忘的是雨夜。雷声轰鸣时，外婆用蓝布衫裹住我，抱着我在屋里踱步。我贴着她的胸膛，听见心跳像遥远的鼓声，混合着雨打瓦片的韵律。蓝布衫隔开了所有恐惧，只剩下妥帖的温暖。那时我觉得，就算天塌下来，这片蓝也能把它撑住。
后来我去城里读书，离外婆越来越远。每次回家，都看见蓝布衫更旧一些，外婆更矮一些。直到那年秋天，蓝布衫终于静止了——外婆穿着它躺进棺木，脸色安详得像睡着了一样。母亲要给她换新衣，我拼命阻拦：让她带着这片蓝天走吧，那是她一生的行囊。
如今我在城市霓虹中奔走，见过无数华服美衣，却总在深夜想起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它那么普通，普通到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它又那么珍贵，珍贵到装下了一个孩子所有的天空。
外婆没有留下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有那件蓝布衫，后来母亲洗净叠好收在箱底。偶尔打开箱子，阳光和皂角的味道扑面而来，瞬间把我变回那个被蓝天庇护的孩子。
原来最深沉的守护，从来不需要华丽的外表。就像那件蓝布衫，用最朴素的经纬，织就了我生命中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