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春天,我被诊断出突发性耳聋。世界像一台老旧的收音机,突然被拧小了音量。医生建议静养,于是我回到乡下的外婆家,住进朝南的老屋。最初的几天,我活在恐惧里——听不见鸟鸣,听不清人语,甚至连自己的心跳都变得模糊。我像被塞进隔音的玻璃罩子,看着世界喧哗,却与我无关。
直到那个雨夜。
密集的雨点敲打瓦片,一种沉闷的震动透过枕头传进我的颅骨。像是远古的鼓声,又像大地的心跳。我惊奇地发现,虽然耳朵听不真切,但我的身体变成了巨大的耳膜。雨声通过床板、通过墙壁、通过脚下的土地,一丝不差地传导给我。
从那以后,我开始主动“听”雨。
清晨的雨是羞涩的,细密的雨脚轻踩青石板,像春蚕食叶。我赤脚站在廊下,脚心能感受到那细碎的震动。午后的雨来得急,雨点砸在院里的水缸上,涟漪还没荡开,震动已经顺着地面传到我的小腿。最妙的是夜雨,当整个世界睡去,雨声通过床榻与骨骼的共鸣,在我身体里奏响交响乐——瓦片是定音鼓,芭蕉是竖琴,屋檐滴水是节拍器。
外婆说:“老天爷关你一扇门,会给你开一扇窗。”我渐渐相信,这失聪的三个月,是为了让我学会用全身心去聆听。我不再用耳朵听雨,而是用皮肤、用骨骼、用心脏。我发现雨是有形状的——斜雨如纱,急雨如珠,细雨如雾。雨也是有温度的——春雨温润,夏雨热烈,秋雨清凉。
六月来临的时候,我的听力奇迹般恢复了。但那个雨天养成的习惯却留了下来。现在,每逢下雨,我还是会关上窗,闭上眼睛,让震动通过桌椅、通过地板、通过空气,一丝丝传进身体。
那年春天的意外,让我失去了部分听力,却让我获得了全新的感知世界的方式。就像蜗牛用触须感知世界,蝙蝠用声波描绘黑夜,我学会了用震动阅读雨水书写的诗歌。
原来有些声音,用耳朵听是物理的,用心听才是诗的。那年,我失去一个世界,却得到整个宇宙。雨还在下,在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淅淅沥沥,下了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