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游人如织的江南古镇,所有人的镜头都对准飞檐画栋、小桥流水。无人为一枚青苔俯身。
我们一族,是世间最古老的定居者。在沈厅冰凉的础石上,在退思园幽寂的井栏边,在无数道被脚步磨去棱角的石阶缝隙里,我们缄默地绵延,翠绿地呼吸。
他们说我们寂寞,说我们清冷。他们不懂,这正是我们选择的、亘古的幸福。
我们的幸福,是做一个历史的旁听生。晨露降临时,我们畅饮,聆听这座宅子沉睡的呼吸——那是明代的风穿过漏窗,是清代的雨滴落天井。一位绣娘曾坐在门墩上叹息,她的泪珠润泽了我的先祖;一个书生曾倚着井栏诵读,他的平仄音节跌入我们的记忆。我们不曾开口,却将所有的故事窖藏于每一丝柔软的叶绿素里。
我们的幸福,是拥有一整个微观的宇宙。一只慌张的蚂蚁将我的领地当作丛林,一场微雨在我们头顶掀起壮阔的潮汐。蜗牛先生是彬彬有礼的邻居,总在清晨来访,留下银亮的轨迹作问候信。阳光被高墙切割成金箔,恰好够我们一族进行一场缓慢的光合作用。我们从不攀比谁更茂盛,只是安静地相互依偎,将整座园林的幽静,编织成一件合身的翠衣。
我们的幸福,是与时间达成了最美的契约。牡丹一个春天就开败了,桂花香也终将被秋风吹散。唯有我们,用最坚韧的柔软,战胜了最坚硬的石头。我们不追逐喧嚣的季节,只深信存在的本身即是圆满。一滴水,一寸光,便是值得感恩的盛大馈赠。
所以,当人类的脚步匆匆掠过,当世界的繁华如焰火般升起又熄灭,请不必为我们叹息。
我们一族,正沉浸在人类无法企及的幸福里——我们守着光阴的秘密,拥抱着最微小的伟大,在永恒的静谧中,绿给天看,绿给石看,绿给不朽的时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