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土机的履带碾过最后一片野草地时，我蹲下身，从钢铁的齿缝间抢回一株幸存的狗尾草。它在我掌心微微颤动，像被截获的绿色闪电。
我将它种进阳台的花盆，与多肉和兰花为邻。它显得如此格格不入——细瘦、野性，带着泥土的莽撞。母亲问为何不种些好看的花，我答不上来。或许只因在推土机的轰鸣中，我看见了它倔强昂起的草穗，像举向天空的微小拳头。
它活了下来。在规整的花盆里，它依然野性难驯，朝着阳光疯长，根须顽强地穿透板结的土块。每个清晨，它的叶尖都顶着一颗露珠，那里面旋转着一个微型的天空。我时常觉得，它不是在生长，而是在逃亡——逃离花盆，逃离阳台，逃回它旷野的家。
夏夜，我把花盆搬到窗前。月光如水，草叶泛起银白的光。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见细密的声响，如大地深处的私语。睁开眼，看见它正在月光下静静抽穗，草籽像微小的星辰缀满梢头。一阵夜风吹来，那些带绒毛的种子挣脱草穗，飘向窗外的夜空。
它们乘着风，越过防盗网，越过水泥森林，像亿万封绿色的信笺投向大地。我看见种子落在路缝里、墙垣中、屋顶上，落在一切有缝隙的地方。它们悄无声息地潜伏，等待雨水唤醒深藏的梦。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救回的不仅是一株草，而是一个完整的春天。草籽飘散之处，都将成为新的旷野。推土机可以碾平土地，却碾不灭深埋地下的草根，更碾不灭乘风远行的草籽。
清晨醒来，狗尾草在风中轻轻摇曳。它比昨夜又高了些，草穗低垂，仿佛在向脚下的城市致意。我触摸它带刺的叶片，感受到脉络里奔涌的野性。
原来每一株草都是大地的信使，它们带着古老的记忆穿越水泥缝隙，在人类世界的边缘重建绿色王国。而我阳台上的这株，正做着关于旷野的梦——梦里没有花盆，没有边界，只有无垠的大地上，亿万株草在风中起伏，如同大地深沉的呼吸。
草之梦，就是让每一个春天都不被遗忘，让每一寸土地都记住自己最初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