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我站在村口的黄土路上，望着蜿蜒伸向远方的路，第一次感到莫名的恐惧。路那么长，长得仿佛要吞掉我小小的身影。
“怕什么?”祖父蹲下来，指着我的布鞋，“脚比路长。”
我不解地抬头。祖父的皱纹里藏着一整个时代的尘埃：“我像你这么大时，跟着曾祖逃荒。走过的路能从咱村到北京打个来回。以为走不到头，可你看——”他跺跺脚，“这双脚不还是把我带回来了?”
他领我到老屋东墙。墙上挂着一张中国地图，上面布满红点。“这是咱家三代人走过的路。”祖父的手指从黄土高原划到东北雪原，从江南水乡点到西北戈壁。每一个红点都是一段迁徙，每一次迁徙都是生死跋涉。
“你太爷爷挑着担子走，你爸爸骑着车子走，你现在能坐火车走。”祖父说，“路越修越长，越修越平，可再长的路，长不过人的脚心。”
他脱掉我的鞋，用手丈量我的脚板：“记住，路是死的，脚是活的。路只能躺在那儿等人来走，脚却能选择方向，能翻山越岭，能踏平荆棘。”
那个傍晚，祖父带着我赤脚走过刚收割过的麦茬地。尖锐的麦茬刺得生疼，我却第一次感受到大地的温度从脚心直抵心脏。
“疼吗?”祖父问。
我点头。
“记住这疼。以后每当你觉得路太长走不下去时，就想想脚底板的疼。这疼会告诉你：你在走着，你在活着。”
多年后，我坐在北上求学的列车上，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忽然明白了祖父的话。路确实无穷无尽，但我的脚带着祖父量过的尺寸，带着麦茬地留下的记忆，带着三代人走过的轨迹。它们不是用来丈量路的，而是用来创造路的。
如今我走过更远的路——乘过横跨大陆的列车，搭过漂洋过海的轮船。每次启程前，我都会摸摸自己的脚心。那里没有茧，却有着比茧更坚硬的东西：那是祖辈传递下来的信念，是“脚比路长”的密码。
是的，路永远在那里，蜿蜒向未知的远方。但我的脚继承着所有走过的人的勇气和力量，它告诉我：再长的路，也长不过一个决心;再远的远方，也远不过下一步。
当我的脚踏上新的土地，我知道，我不是在走路——我是在延续一条走了三代、还要继续走下去的路。这条路没有尽头，因为我们的脚，永远比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