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茶盘上,搁着一只陶杯。杯身粗粝,釉色是岁月沉淀的浊黄,像一段被遗忘的时光。它静默着,与周遭光鲜的世界格格不入。家人数次欲弃,外婆却总是拦下,眼神里有种固执的温柔。她说,那不是一只杯,是一座桥。
那年夏深,溽热难当,我因一场重感冒被困在外婆家。午后醒来,喉如焦土,正挣扎着要水,却见外婆端着那只陶杯走来。杯沿升腾起温润的白气,带着一股清冽又微苦的草药香。“来,喝下去就好了。”她将杯柄转向我,那双布满深纹的手,稳稳地托着杯底。
指尖触到陶杯粗砺的温热,一股奇异的踏实感竟从掌心传来。我低头啜饮,苦涩的汁液滑过舌尖,继而是一丝回甘。就在那一瞬,外婆轻声讲起了故事。她说,六十年前,她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太婆,便是用这只杯,一口口喂她喝下同样的草药,熬过了一场几乎夺去性命的白喉。杯柄上那道浅痕,是太婆当年手抖留下的印记。
我心中一震,不由得将杯子捧得更紧些。原来,我此刻捧着的,不只是陶土与草药,是六十年前一个母亲彻夜不眠的焦灼,是她颤抖却不肯松懈的双手,是穿越了两次生死的、滚烫的祈愿。这杯沿曾慰藉过太婆的唇,温暖过外婆的童年,如今,它正将那份古老的守护,无声地渡入我的生命。
我恍然明白,所谓传承,并非宏大的仪式,它就藏在这只寻常的杯里。我们三代人,在不同的时空,以同样的姿势,共同捧起了它。捧起的,是生命的脆弱与坚韧,是血脉里无声的叮咛,是一种比时间更恒久的爱。
从此,我再看向那陶杯,它不再粗陋,而是一座微小的圣殿。我们以手温相互传递,以生命彼此映照,共同捧起的,是那只名为“家”的、永恒的生命之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