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黝黑的砚台,是我所有挫败的见证者。
墨汁在砚底干涸皲裂,像我第一次临《兰亭序》时破碎的心境。笔锋总在转折处失控,墨猪般笨拙的笔画,让“飘若浮云”成为讽刺。我愤怒地搁笔,任墨点溅上雪白的宣纸——像一群乌鸦,嘲笑着我的无能。

“字怕悬肘。”祖父的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他示范的姿势如松迎风,小臂完全悬空,稳得不可思议。而我腕抖如筛,每一横都写成颤抖的溪流。
“不是手在抖,”祖父点着我的胸口,“是这里在怕。”
我懂了,低头的第一重勇气,是承认自己“不能”。放下少年可笑的骄傲,承认那看似简单的横竖撇捺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江湖。我开始日复一日地练习最基础的笔法,像匠人磨钝自己的凿子。墨水染黑指甲,洗笔池水常年幽深。那个渴望一气呵成、立就传世之作的“天才梦”,被我亲手揉碎,扔进洗笔的浊水里。
真正的低头,是让整个身体记住谦卑的姿势。当酸痛从手腕蔓延至肩胛,当失败的习作堆积如山,我却在某一刻突然发现,笔下开始有了筋骨。
一年后的某个午后,我再次展纸临帖。手腕轻移,不再是刻意的模仿,而是如呼吸般自然的流淌。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咀嚼桑叶。我写下“永”字的最后一捺,顺势提笔,看见祖父眼中浅浅的笑意。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原来低头与抬头,并非两个动作,而是同一段旅程。
敢于低下的头颅,才能在抬起时承载真正的重量。勇气让我们在黑暗中甘愿蛰伏,而实力则是在蛰伏中悄然生长的脊梁。当我终于能不卑不亢地站在传世名帖前,不是因为我已经与它比肩,而是因为我曾在它脚下,丈量过那条通往星辰的必经之路。
砚台依旧沉默,但墨汁在其上润开时,我听见了江河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