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味道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像一双温热的手，轻轻捧住我的脸。那是老屋的味道，混着木头、泥土、柴火，还有外婆腌的咸菜，像一条看不见的河，把我瞬间卷回童年。
最浓的是灶房的烟熏味。老灶用黄泥和砖块垒成，灶口张着黑黢黢的大嘴，吞进木柴，吐出火舌。外婆把晒干的玉米秆折成小段，塞进灶膛，“噼啪”一声，火苗窜上来，映得她两颊通红。铁锅里的菜籽油开始唱歌，辣椒段、蒜瓣、花椒粒依次跳下，滋啦——像年节的鞭炮。我蹲在灶前添柴，烟顺着鼻孔钻到脑门，呛得直咳，却舍不得走。那呛鼻的烟味，如今想来，竟像最奢侈的香水，只能在记忆里限量发售。
其次是谷仓的霉甜味。木门一拉开，阴暗潮湿的冷气扑出来，带着玉米须、红薯藤、陈年稻草混合的发酵味。我偷偷钻进去，把谷仓当城堡，捧起金黄的稻粒扬向空中，下起一场“粮食雨”。雨落回粮堆，发出沙沙的轻响，像大地在低声数数。那味道里藏着安全感——只要谷仓满，日子就不会挨饿。
傍晚时分，味道最丰富。外公从河堤归来，斗笠上还沾着水汽，他把我举过头顶，我闻到他头发里的河风：腥腥的，带着水草、鲫鱼、太阳晒过的沙。外婆把八仙桌抬到院子，一碗蒸南瓜、一盘炒青椒、一碟咸菜，热气在夕阳里打旋。我趴在桌沿，鼻尖先尝到咸，再尝到辣，最后是一口米饭的甜。远处传来蛙声，星星一颗接一颗亮起，饭菜的味道、泥土的味道、星光的清冽，一起落进我的胃里，长成日后的思念。
后来，我跟着父母搬到城里。高楼有电梯，厨房有油烟机，超市的米被真空包装得漂漂亮亮，却再闻不到那股烟火混杂的谷香。偶尔深夜，我打开窗，对面霓虹闪烁，汽车尾气涌进来，呛得眼眶发酸。那一刻，我拼命在空气里捕捉一丝柴火的焦香，或一缕河风的腥甜，却只剩冷冷的金属味。
去年冬天，老屋被拆。我赶回去时，只剩半截断墙，灶膛塌成一堆碎砖。我蹲下去，把脸贴近残灰，闭上眼——仿佛只要用力吸气，就能让时光倒流：外婆在灶前翻炒，外公在河边撒网，我在谷仓里扬稻粒，笑声撞得木梁嗡嗡响。可风一吹，灰尘迷了眼，泪水滚下来，把味道冲得七零八落。
如今，我把老屋的味道封存在一只小陶罐里：几片干荷叶、一撮灶土、一段焦黑的木柴。离家时，我把它塞进背包最底层。每当城市让我迷路，就打开罐子，让那股混杂着烟火、谷香、河风的味道缓缓升起。它像一盏小灯，照亮来时的路，也提醒我：无论走多远，鼻尖里都藏着一张地图，指向一个叫“故乡”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