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香味并不名贵，只是一股淡淡的皂角混着阳光的味，却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就把我带回那条青石小巷，带回外婆的掌心。
外婆的小院藏在江南褶皱里，门楣低矮，瓦当长着薄薄的苔。童年暑假，我被母亲“寄存”在那儿。正午的蝉声织成密网，我躺在竹榻上翻来覆去，汗珠在背脊排队。外婆不言语，把木盆搬到井边，舀一瓢刚压上来的凉井水，撒上几片皂角，搓出雪沫。她粗糙的指缝间冒出细小的白云，像魔术师抖落的烟。洗好的被单被抖开，“啪”一声晾在竹竿上，水花四溅，阳光穿过布料，地上的光斑晃得像一尾尾鲤鱼。
傍晚，地面仍冒着热气，外婆却坚持把我按在盆边，用同一块皂角替我洗头。皂液顺着额际滑下，我眯起眼，闻到一股清苦里带甜的草香，像被雨水轻拍过的荷叶。外婆的指腹在我发间来回，动作极轻，却能把一整天的汗渍与烦躁一并卷走。洗罢，她用干毛巾把我的头发包成“小蘑菇”，再塞给我半片西瓜。我蹲在门槛上，看夕阳把被单染成杏花色，风一吹，皂角香与西瓜凉气交织，像两条细绳，把我和黄昏悄悄捆在一起。
后来，我回到城市的高楼里，洗发水换了又换，香味越来越高级，却再没遇见过那种能把心口冲刷得发亮的味。直到去年冬天，外婆病重。我赶回去，院子早已拆迁，只剩半截断墙。我在瓦砾堆里走动，忽然闻到一股极淡的皂角味——不知谁家在附近晾衣，肥皂的边角被风撕碎，飘过来。我蹲下身，像童年那样把脸埋进臂弯，泪水砸在尘土里，溅起细小的星。
外婆终究没能再给我洗一次头。出殡那天，我偷偷把一片皂角放进她衣袋。那香味穿过火焰，穿过泥土，像一条看不见的小船，把她的掌心与我的未来重新连起。
如今我在异乡租屋，阳台朝北，常年不见阳光。我把一小袋皂角壳挂在窗前，风一经过，就抖落几粒苦香。室友笑我“复古”，我不解释。只有我知道，那香味里藏着一条永不褪色的长廊：青砖、竹竿、被单鼓成白帆，外婆站在尽头，手搭凉棚，等我放学。
岁月把声音、颜色、温度都磨得模糊，唯有那股最朴素的芬芳，倔强地留在记忆底层。它告诉我：人可以被时间带走，但爱不会;风景可以被推平，但气味不会。
夜深了，我关掉台灯，让风把皂角香吹到枕边。梦里，我又变成那个头发滴水的小孩，外婆拍拍我的背，说：“去睡吧，有外婆在，蚊子都咬不到你。”我“嗯”了一声，翻身睡去。
醒来时，窗台的皂角壳轻轻晃动，像一颗小小的心脏，仍在跳动——
那是外婆留给我的，永不枯萎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