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呼吸
晨雾未散时，我总爱往城郊的青崖山跑。那里的山不似名岳那般陡峭奇崛，却像一位敛眉静坐的老者，用最温厚的姿态，将岁月的呼吸藏进每一道褶皱里。
初入山径，雾霭是流动的纱。青灰色的山脊在乳白的雾里浮沉，像浸在温水中的墨锭，晕染出深浅不一的层次。脚下的石板路沁着凉意，缝隙里钻出的蕨草挂着晶亮的露珠，偶有早起的山雀扑棱棱掠过头顶，啼鸣撞碎雾层，惊起一串细碎的水珠，落进领口，凉得人一个激灵。
行至半山腰的观岚亭，雾忽然薄了些。抬眼望去，山峦的轮廓渐次清晰：近处的马尾松针叶凝着翠色，风过时簌簌抖落松针的清香;稍远的竹林织成青碧的障子，竹梢在风里翻涌成浪，沙沙声里裹着竹叶的清苦;更远处的山坳里，几株野樱正开得热闹，粉白的花簇从黛青的枝桠间探出来，像谁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把春的羞赧洇在山的衣襟上。
“山是有呼吸的。”守亭的老人端着粗瓷碗走来，碗里浮着几片新采的野菊，“你听——”他引我闭眼。起初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可渐渐地，松涛的低吟、竹浪的轻响、山涧溪涧的叮咚，竟织成一支浑厚的曲子。那声音不是喧嚣的，而是像胸腔里缓缓起伏的气流，带着草木生长的胀满，带着溪涧奔涌的鲜活，带着泥土翻涌的温热。“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山的气息跟着节气走。你看这樱花开得急，不出十日便要落;可松竹不同，它们把根扎进石缝里，一呼一吸都是百年。”
我忽然懂了他话里的意味。继续往山顶攀，路愈陡，景愈奇。在一处裸露的崖壁上，我看见了山的“骨相”：赭红色的岩层层层叠叠，像被时光之手反复折叠的书页，每一道纹路都刻着地壳运动的密码;岩缝里嵌着的野杜鹃，正用猩红的花朵对抗着贫瘠，花瓣边缘被山风刮得起了毛边，却依然倔强地朝着太阳的方向绽放。那一刻，我触摸到的不仅是岩石的粗粝，更是山的心跳——它在沉默中积蓄力量，在裂痕里孕育生机，用最原始的方式诠释着“坚韧”的模样。
及至山顶，雾已散尽。整座青崖山在脚下铺展成一幅青绿长卷：村庄像散落的棋子，田垄织成金色的网，远处的江河泛着碎银般的光。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带着松脂的醇厚、野花的芬芳、泥土的腥甜，灌进肺里，让人忍不住张开双臂，做一次深深的吐纳。这大概就是山的呼吸吧——它吞吐着云霞，收纳着鸟鸣，将天地的灵秀与沧桑，都酿成最本真的气息，赠予每一个愿意俯身倾听的人。
下山时已是暮色四合，山脚下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撒在绿毯上的星子。我回头望了望青崖山，它静默的身影融入渐浓的夜色，却仿佛仍在呼吸——那是一种缓慢而深沉的律动，与我们的心跳同频，提醒着我们：所谓风景，从不是孤立的画面，而是自然与生命共谱的乐章，是山河在岁月里写下的、最温暖的注脚。
此后我常想，我们总在追寻远方的奇景，却常常忽略了身边的山。它不言不语，却用每一次雾聚雾散、每一季花开花落、每一声松涛竹浪，讲述着关于生长、关于坚守、关于万物共生的故事。而山的呼吸，何尝不是大地的脉搏?当我们学会倾听，便懂得了如何与自然共息，如何在喧嚣里，寻得一份来自山河的安宁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