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家，在湘西一个地图上都难找到名字的小山村。从县城出发，要转两趟绿皮火车，再坐半小时“突突”响的三轮摩托，最后沿着一条会车都得找宽点的碎石路，翻两座山，才能远远看见竹林里那栋灰瓦木屋。那便是我每年暑假都要回去的“妈妈的家”——其实，也是外婆的家，只是外婆走后，妈妈便成了它新的代名词。
屋子不大，三开间，堂屋正中挂着外公的遗像，两旁是妈妈用毛笔写的对联：青山不老，绿水长流。字迹被柴火熏得发暗，却仍旧端秀。灶房挨着后山，一下雨，泉水就顺着石缝渗进来，踩上去“咕叽”作响。我幼时最烦这阴潮，可妈妈总笑着说：“这才是家的味道，城里的水泥地哪会唱歌?”
清晨四点，妈妈准时起床。她先“吱呀”推开雕花木窗，把山雾放进来，再点燃土灶，把切成月牙的腊肉贴到锅壁。火苗“噼啪”作响，油香顺着瓦缝钻上楼，像一双温热的手，把我从竹榻上拎起。我赤脚踩在青石条上，看妈妈把滚烫的米饭扣进杉木桶，白汽升腾，她的背影被拉得老长，像一幅被水洇开的水墨画。
饭后，妈妈扛起竹篓去坡上的玉米地。我跟在后头，赤脚踩露草，脚底冰凉。她边走边教我认野药：灯笼草止血，蛇含草消肿，七叶一枝花最毒也最解蛇毒……我记不住，她就让我把叶子嚼碎，闻那青涩的苦味，说味道比课本上的彩图更可靠。山风掠过，玉米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为这堂田野里的私教课喝彩。
傍晚，我们坐在门槛上择菜。夕阳把对面的山剪出一道金边，妈妈的脸也被镀上一层柔光。她忽然指着山坳里一树树白花：“那是野栀子，开得最烈的时候，外婆就把它们缝进布袋，塞到你枕头下，说能养心安神。”我低头，看见她手背的裂口嵌着细细的泥土，像干涸的河床。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妈妈把她的童年、她的母亲、她的山河，一并缝进了这些细碎的动作里，让我在遥远的城市，也能枕着一缕栀子香入眠。
夜里，停电了。妈妈点起煤油灯，火苗只有黄豆大，却把整间屋子撑得鼓鼓的。我趴在八仙桌上写作业，她在对面纳鞋底，麻线“嗤啦”穿过布层，像岁月在轻轻撕页。窗外是沉沉的山，虫声如雨。我抬头，看见自己的影子和妈妈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株相依为命的野草，在昏黄的光晕里轻轻摇晃。
如今，我已在千里之外的城市工作。夜深人静时，我常会想起那栋灰瓦木屋：想起泉水浸透的灶房，想起金边夕照下的栀子，想起煤油灯把两个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原来，妈妈的家，不只是一座山里的老屋，更是一枚被时光打磨得发亮的琥珀，封存着她给我的全部温柔与坚韧。
无论走多远，只要闭上眼，我就能闻到那缕混着柴火、腊肉与栀子花的味道——那是妈妈的家，也是我永远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