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校门那年,梧桐新叶刚能遮住巴掌大的荫。离校时,树冠已能在柏油路上投下整条街的清凉。六年,我与母校像两棵并肩的树,根系在地下悄然交错,年轮在风中沉默生长。

初遇母校,她比我还拘谨。红砖墙爬满枯藤,操场裂缝里钻出野草。报到那天,我在空荡荡的走廊迷路,指尖划过墙皮剥落处,触到内里粗糙的砂粒。那时的她,像件未完工的作品,等着被定义。
我们开始互相塑造。第一次大扫除,我踮脚擦拭窗棂积尘,忽然发现花纹是木樨缠枝——原来这老房子有过细腻的心跳。元旦汇演,我们用合唱震落礼堂梁上陈灰,光柱里尘埃飞舞如金粉。母校渐渐舒展:裂缝被我们的笑声填满,枯藤因墙报的色彩重获生机。
但她给予的远不止背景。初二那个闷热午后,我在实验室反复失败。窗外蝉嘶如锯,烧杯里溶液顽固地澄清。当我即将摔门而去时,余光瞥见门框上一行极小的刻字:“1987届,第三次才成功。”字迹稚拙如初学握笔。我愣住,转身,在黄昏光线倾斜的角度重新调配。当紫色终于如约绽放,我忽然懂得:母校最深的教诲,都藏在那些需要弯腰才能看见的细节里——在门框的刻痕中,在老教师磨损的袖口上,在图书馆某本旧书里前人的批注间。
我们开始互相成全。我策划“修复校史墙”活动,同学们从家里带来老照片。黑白影像里,五十年前的少年站在同一棵梧桐下,身后是简易平房。照片在墙面铺开,像时间的鳞片。校长沉默良久,指着照片里一个身影:“这是我父亲。”那一刻,过去与现在通过一面墙紧紧相握。
中考前最后一个月,我总在晚自习后独自走过长廊。月光透过新换的玻璃窗,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的,和母校的。她不再是最初那个沉默的容器,而是一个有记忆的生命体:砖缝里藏着我们的秘密,黑板上未擦尽的公式是思想的刻痕,甚至风吹过梧桐的声音,都因六年来的倾听而有了特定频率。
领毕业证书那天,我特意去实验室。门框上那行小字还在,下面多了一行新鲜刻痕:“2023届,失败九次后成功。”新字覆盖旧痕,如年轮覆盖年轮。
离校时,梧桐叶再次沙沙作响。我忽然明白:所谓共成长,从来不是两棵树的简单并立,而是我的根须在她土壤里探索时,她也因我的探索而变得丰饶。我带走的不只是知识,更是塑造过我的、这片土地的质地与温度。
而母校将继续站在那里。她的墙会再次斑驳,又会被新的手擦亮;她的沉默将接纳新的喧哗,她的年轮里将刻下新的故事。我们彼此塑造的六年,已成她生命不可剥离的肌理——如同她永远是我精神原乡上,那棵最初为我投下荫凉、也见证我向着阳光,第一次伸出枝丫的梧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