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出现在我人生中最兵荒马乱的时刻。
高考前三个月，模拟考分数像崩盘的股票一路下跌。那个周六下午，我把又一份画满红叉的试卷塞进书包，逃也似的离开了家。公交车漫无目的地开，我在终点站下车——一个从未到过的老城区。
巷子窄得像时间的缝隙，青苔爬满墙根。就在拐角，我看见了它。
那是一张石刻的脸，嵌在一座老宅的门楣上。严格说来，它已不算一张完整的脸——右眼处崩掉一块，嘴角风化得模糊，只剩下高耸的颧骨和深陷的眼窝。青黑色的石质吸饱了百年雨水，在午后的斜阳里泛着湿润的光，像一张噙着泪却始终不让泪落下的面容。
我停住脚步。巷子那头传来孩童追逐的嬉闹，自行车的铃铛声，谁家窗口飘出炖肉的香气。可这一切市声，在触及这张石脸的瞬间，都奇异地静默了。它只是那样沉默地悬在门楣上，俯视着巷子里流过的所有悲欢。门早已封死，红漆剥落成斑驳的地图，唯有它留在原处，成了一个没有谜面的谜。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一个拎着菜篮的老太太经过，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这啊，听我奶奶说，是清末一个石匠给自己家刻的。后来家道中落，房子几经转手，就剩它还在了。”
“他为什么刻这样一张脸?”
老太太摇摇头，篮子里的青菜翠得晃眼：“谁知道呢?苦相?还是说，人生本来就这样?”
她蹒跚走远。我重新仰头。忽然间，我读懂了那残缺里的完整——那不是苦相，而是一种极致的平静。右眼的崩缺像看透了什么而主动阖上，风化的嘴角不是悲伤，是欲言又止的懂得。它见过这屋檐下的红烛高照，也见过白幡低垂;听过新生儿的啼哭，也送走过沉默的棺木。所有的喧嚣与寂静，最终都沉淀成石头上深浅的纹理。
书包里的试卷突然轻了。那些鲜红的分数，此刻想来，不过是一张更年轻、更光滑的脸，尚未经历足够的风雨来刻下纹路。而眼前的这张脸，它承受了百年风霜的雕刀，却依然保持着凝视的姿态——不是凝视苦难，而是凝视时间本身。
夕阳又斜了一些，光线恰好填满它左眼的凹陷。那一瞬间，空洞里仿佛有了光。我忽然想起历史课本上那些穿越千年依然清晰的面容：佛陀的低眉，彩陶的人面鱼纹，霍去病墓前石马的浑朴。原来人类一直在用各种材质雕刻面容，不是为了留住美貌，而是为了对抗遗忘，为了在无常中刻下一点“我曾在此”的证明。
天色渐暗。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脸，转身离开。巷口的路灯次第亮起，把我长长的影子投回幽深的巷道。我知道，那张脸会一直在黑暗中凝视，用它的残缺与完整，沉默地诉说：所有的崩缺都是光阴走过的证据，所有的风化都是时间颁发的勋章。
后来我度过了高考，去了远方读书，经历了许多张生动的面容。可总在某些时刻——当我面对选择手足无措时，当喜悦或悲伤太过汹涌时——那张石脸便会从记忆深处浮现。它不再悬挂在某条陌生巷子的门楣上，而是悬在了我心里的某个高度，以亘古的平静注视着我生命里的一切经过。
原来真正难忘的脸，未必生动鲜活。它可能沉默如石，残缺似谜，却恰恰因为承载了足够厚重的光阴，而在我们仓促的青春里，成为一种沉静的地标。当你迷失时，只需在心里仰望它，便能听见石头内部传来遥远而坚定的回响：
“孩子，你看，我也曾年轻过，完整过。而现在的模样，才是时间最诚实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