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黄昏,我站在十五楼的飘窗边,面对着一整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爸,真的……必须擦外面吗?”我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父亲递给我安全带,动作麻利地检查着锁扣:“你答应过的。再说,明年你就满十八了,该学着做这些了。”他的语气温和却不容商量。
我的恐高是与生俱来的。小时候连旋转滑梯都不敢碰,站在稍微高一点的地方就双腿发软。此刻,窗外的城市正在夕阳下铺展,街道像金色的血管,车辆如缓慢移动的血细胞。仅仅是看着这样的景象,我的胃就开始翻涌。
系好安全带,推开窗户,风立刻灌了进来。我闭上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然后跨出了第一条腿。当半个身子悬在窗外时,我觉得自己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落叶。
“别看下面。”父亲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看着玻璃,只想着玻璃。”
我强迫自己聚焦在眼前的污渍上。灰尘、雨痕、鸟粪,层层叠叠。我伸出拿着抹布的手,第一下,玻璃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灰尘被抹去的地方,透出清澈的光。
奇怪的是,当我开始专注于那一小片一小片的干净时,恐惧竟真的开始后退。我不再是“站在十五楼窗外的人”,而只是一个“擦玻璃的人”。抹布在玻璃上画着圆圈,从左上角开始,一行一行,像在完成一幅水彩画。
夕阳的角度不断变化。当我擦到第三扇窗时,光线刚好以某个角度穿透玻璃,在我的手边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我停下动作,看着那道微弱的、颤动的彩色——它就在我的指尖跳跃,好像我一伸手就能抓住。
就在那一刻,一种奇异的平静笼罩了我。我忽然明白:恐高其实是害怕失控,害怕与那片虚空对视。但当你把自己完全交给一个具体而微小的动作时——无论是擦拭玻璃,还是呼吸的节奏——那种绝对的专注反而创造了一种新的掌控感。
我缓缓转过身,第一次真正地、主动地看向下方。城市在暮色中亮起点点灯火,晚高峰的车流形成光的河流。没有眩晕,没有恐慌,只有一种辽阔的平静。原来,当你站在足够高的地方,看到的不是“坠落”,而是“完整”。
最后一扇窗擦完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退回房间,解开安全带,才发现掌心全是汗。父亲拍拍我的肩,什么也没说。
那天之后,我依然会避免去透明的观景台,依然不坐过山车。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每当胆怯试图将我拉回那个不敢向窗外看的自己时,我就会想起那道指尖的彩虹。它微弱却坚定地提醒我:真正的勇敢不是从不害怕,而是在颤抖时依然伸出手,在眩晕时依然睁开眼,在十五楼的风中,把一块蒙尘的玻璃,擦成透光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