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书是《追忆似水年华》第七卷。当我用裁纸刀划开薄膜时，手在抖。不是激动，是持续劳作后的生理性颤抖。
书店打烊了，灯光熄灭大半，只留我头顶这盏。老板在柜台后打着哈欠：“小陈，真的不用帮忙?”
我摇头。指尖触到书脊的瞬间，像触到了时间的肋骨。还剩3072本书，都需要这样手工拆封、盖店章、贴防盗磁条、分类上架。但我只要做完这最后一套普鲁斯特，今天就结束了。
刀锋划下，塑料膜如蝉蜕般裂开。这是今天第634次重复动作。从清晨到深夜，我像流水线上的零件，机械地复制着“拆”与“装”。为挣够下学期的生活费，我把自己租给了这家书店，租给了这无边无际的重复。
然而普鲁斯特是不同的。当深蓝色封面裸露出来，我下意识停了停，用袖口擦了擦桌面——虽然它已经一尘不染。然后，我第一次违背流程：没有直接盖章，而是轻轻翻开扉页。
油墨味混着纸浆的清气涌上来。就是这一缕气息，像一把钥匙，突然打开了某个锈死的闸门——我竟然想起，三年前决定报考文学系的那个午后。阳光透过老图书馆的彩窗，在《安娜·卡列尼娜》的书页上投下宝石般的光斑。那时我相信，每一本书都是一扇门。
可后来呢?为生活费奔波，为绩点焦虑，为不可知的未来恐惧。我有多久没有，仅仅为“翻开一本书”这个动作本身而心跳加速了?
手指摩挲着纸张。这是轻型纸，柔软得像雏鸟的胸脯。我闭上眼，开始做一件毫无“效率”的事：随机翻开一页，默读第一眼看到的句子。
“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的眼睛。”
我怔住了。头顶的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像时间的耳鸣。书架投下巨大的阴影，而我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突然被这句穿过百年尘埃抵达的话，温柔地击中了。
这不在计划内。它无关生计，无关前途，甚至无关“阅读计划”。它只是一刹那的、纯粹的停留——像在湍急的河水中，突然踩到一块稳固的石头。
我把书合上，郑重地盖上店章。蓝色印章“浮光书店”压在扉页上，像一个迟来的吻。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把这本书，放在“外国文学”区最显眼的位置——那个通常留给畅销书的位置。
老板探头：“放错了，普鲁斯特应该往里走。”
“今天不放错。”我说，“今天，我要奖励自己——奖励我还有被一句话击中的能力，奖励我在生存的齿轮间，依然为美留出了半公分的缝隙。”
走出书店时，深夜的风吹来。我回头看去，那本深蓝色的书静静立在暖黄灯光下，像深海浮起的一块蓝宝石。而我知道，今天真正的奖励不是完成工作，而是在即将被重复淹没的时刻，我伸手捞起了那个差点溺水的、爱着文学的自己。
这微不足道的“放错”，是我为自己颁发的、最昂贵的勋章。它提醒我：无论生活如何磨损，总要为自己留一扇可以随时推开的门。门后不必是远方，有时仅仅是一句，恰好等在时光里的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