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之滨,我的故乡以沙细如粉闻名。童年的海风总是咸涩的,裹挟着万亿粒沙,打磨着渔村的屋瓦与容颜。
十七岁那年,我发誓要离开这片被沙尘笼罩的土地。在最后一个暑假的清晨,我独自走向海滩作别。海雾迷蒙,我在潮线旁拾起一枚贝壳,不经意间,一粒沙落入眼中。
剧痛瞬间攫住了我。那粒沙在眼球表面疯狂摩擦,每一次眨眼都如同刀割。泪水汹涌而出,却无法将它冲出。我踉跄回家,对着镜子试图取出,它却隐入上眼睑深处,消失不见。
医生在显微镜下找到了它:“太小了,强行取出可能伤及角膜。不如让它待着,眼睛自会分泌蛋白包裹它,终有一日成为珍珠般的存在。”
我被迫带着这粒沙踏上求学的列车。在远离海洋的都市里,当我在图书馆苦读至深夜,那粒沙便准时作痛,提醒我故乡的存在;当我试图用普通话融入新的圈子,它用细微的摩擦阻挠我的遗忘;甚至当我收到大企业的实习offer,准备奔向更远的未来时,它再次发作,痛得我不得不推迟行程。
我恨透了这粒沙。它像故乡植入我身体的监视器,固执地破坏每一次对未来的畅想。
直到那个秋天,我读到卡尔维诺:“城市不会诉说它的过去,而是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进街巷。”突然,眼中的沙粒轻微滚动——那一刻我恍然大悟:这粒沙不是囚禁我的牢笼,而是故乡给我的最微小的锚。
它确实在成为珍珠。以乡愁为分泌物,以时间为厚度,将一片海封印在我眼中。从此我看世界的每个瞬间,都先经过这粒沙的折射:都市的雨像渤海的海浪,晚霞是渔民收网的信号,就连最陌生的微笑,也带着海风般的咸涩。
今年清明,我回到渔村。站在熟悉的海滩上,我忽然明白:真正的风波从未发生在海上,而是发生在一个少年眼中——当一粒沙决定成为珍珠,一个游子决定承认故乡是自己永远无法磨去的印记。
那粒沙至今仍在我眼中。它不再疼痛,只是安静地改变着我的视线,让我在所有遥远的地方,都能看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