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有关于故乡的记忆里,总弥漫着一股潮湿的草木清气。它的源头,是村口李爷爷的箍桶铺。
那是一间被岁月熏成深褐色的木屋,终年回荡着刨花的清甜、斧凿的顿响和杉木的呼吸。李爷爷是镇上最后一个箍桶匠,一双粗粝的手能让散乱的木板驯服地聚拢,在铁箍的约束下,成为圆满的桶、盆、锅盖。我曾觉得,他是世上最富有的人,守着一整座森林的魂魄。
后来,我去城里求学。再回来时,公路拓宽了,洋楼立起来了。李爷爷的铺子,像一颗被遗忘的纽扣,孤零零地钉在繁华的新衣上。
我走进铺子,怕它已关门。李爷爷正弓着背,就着天光打磨一块桶底,刨花如雪片般蜷曲着落下。店里堆满了完成或未完成的木器,鲜有顾客。
“爷爷,现在都没人用木桶了,您还不‘下岗’啊?”
他抬起头,眼睛在皱纹里亮得像两颗被摩挲温润的核桃:“孩子,有些东西,永不下岗。”
他拉我坐下,将一瓢清水倒入新打的木桶。水一滴未漏,清亮地盛着桶壁杉木的纹路。“你看,”他轻拍桶身,“塑料的轻浮,铁的易锈。只有木头,有呼吸。它记得一棵树经历过多少场雨,晒过多少太阳。它用这份记忆,为你守住本源。”
那一刻,万籁俱寂。我忽然听懂了那单调的斧凿声——它不是挽歌,是时钟的滴答。李爷爷守护的不是一门濒死的手艺,而是一种生活的语法、一种与自然相依的契约。他箍起的不是木板,是一个村庄散落的记忆与尊严。
夕阳西下,他为最后一个木桶上紧最后一圈铁箍。那一声清脆的回响,像为整个时代落下的一枚注脚。
我明白了,“永不下岗”的,是李爷爷,更是他守护的那种价值:是对手艺的虔敬,是对物品的深情,是一种不追赶效率、而是沉淀时间的活法。
如今,每当我被城市的喧嚣裹挟,总会想起那间铺子。我知道,在那片故土上,有一份匠心如古井般深沉,它永远在岗,静默地、庄严地,为我们这些出走的孩子,箍紧着故乡最后一道、也是最温暖的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