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院子里曾有一棵老槐树，枝繁叶茂，花开时节如覆雪冠。然而自我记事起，它便枯死了，只剩嶙峋的枝干指向天空，像大地沉默的质问。
那年暑假，父母将我送去乡下。我终日对着枯树发呆，觉得它像极了我——被连根拔起，移植到陌生的土壤。外婆不言，只是每日清扫落叶，擦拭石阶，仿佛在等待什么。
转机发生在某个清晨。外婆挎上竹篮，说要教我“请花”。我不解：“花也能请?”她微笑：“万物有灵，得用心请。”
我们穿过露水未干的田埂，在野草丛中停下。外婆指着一株半萎的牵牛花：“你看，它昨日开过，今日力竭了。我们请它回家，让它好好休息。”她俯身，并不折断，而是用剪刀小心剪下整株，连带泥土捧入篮中。
整个夏天，我们请回酢浆草、蒲公英、狗尾草，甚至还有别人丢弃的盆栽。枯树周围渐渐摆满各种容器：破陶罐、搪瓷盆、缺角的碗。它们大多病弱不堪，我却在外婆日复一日的照料中，看见奇迹发生——枯木逢春固然动人，但让将被践踏的野花活下来，何尝不是另一种重生?
临别前夜，外婆在院中纳凉。她忽然说：“这棵树为你母亲遮了二十年阴凉。它枯死那年，正是你母亲离家之时。”她指着那些被“请”回的花草：“人都说树死了，可我总觉得，它的魂还在这院里溜达，看这些新来的孩子。”
我蓦然明白：外婆请回的哪里是花?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收留所有无家可归的念想，为飘零的灵魂提供一寸荫凉。那棵枯树从未真正死去——它的慈悲已化作千万种形态，在外婆的院子里继续活着。
月光如水，洒在那些蓬勃的野花上。它们如此普通，却如此庄严。原来为他人开一朵花，未必需要沃土与暖房。有时，它只是荒芜中的一次弯腰，是认出一颗种子后的不肯放弃。
那夜我梦见老树开花，每一朵都是外婆请回的生命，在星光下喃喃低语：所有离别都是重逢的种子，所有枯木都能在另一片土地上，开出春天的形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