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一过，雪还是整片地下，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盐罐。我踩着“咯吱”声去村口，老槐仍举着枯枝，像不肯放下旧年的旗。春天此时不是画卷，而是一粒被冻住的药丸，硬邦邦地含在冬天喉咙里，等待慢慢化开。
最先溶解的是河心。先是岸边薄冰浮起一层湿润的亮，像镜子蒙上雾;接着“咔”一声轻响，一条黑线从中间裂开，水从缝里渗出，带着去年秋草的腐味，也带着泥鳅翻身的气泡。冰片被水流推挤，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叮”，像谁在悄悄收拾玻璃器皿。母亲蹲在石阶上捶衣，槌声空洞，惊起一只白鹭，翅膀掠过水面，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银——那是春天最初的签名。
再化开的是柳眼。枝条还是褐的，却鼓起青米粒大的芽，远望像一串微型灯笼。我折下一截，用指甲轻掐，皮层里立刻冒出清汁，沾在指腹，凉得发甜。我把柳枝编成环，套在妹妹头上，她跑起来，柳环在夕阳里甩出一圈淡青的光晕，像给空气刷了一层薄薄的糖霜。
田埂是最慢化开的。黑土仍被霜攥得紧实，铁锹踩下去，只留一道白印。爷爷却不急，每天背手在地头转悠，鞋底磨得发亮。直到某天午后，他忽然蹲下，用烟锅敲敲地面，“咚咚”声变闷了，像鼓皮松了。爷爷回头冲我笑：“可以下锄了。”第一锄翻起，土块里滚出湿润的腥气，像一条沉睡的龙打了个哈欠。我看见土缝里蜷着一条蚯蚓，身体还带着去年落叶的印纹，它一伸一缩，把冬天最后一块硬土拱松——春天就这样被它一点点顶开。
屋后的杏树是压轴的。三月头，黑枝仍铁一样冷硬。爷爷用稻草把树干缠了半截，说“给它捂捂”。果真，某个清晨，窗棂“笃笃”响，我推窗一看，杏枝上爆开第一朵粉白，像灯芯在风里抖了一下，立刻点燃整棵树。只半日，树冠便浮起轻霞，蜂声嗡嗡，像远处传来的纺车。我站在树下仰头，花瓣落在睫毛上，轻轻一颤，化成一滴带着香的水汽——那一刻，我知道，春天终于完全化开了。
离开时，我折下一枝最轻的杏，插在书桌上的墨水瓶里。夜里，花瓣仍慢慢张合，像一颗小小的心脏在跳。我忽然明白：春天不是轰轰烈烈的抵达，而是悄无声息的渗透;它从河心的裂缝出发，经过柳眼、田埂、杏梢，一寸寸融解冬天的硬壳，直到某天，你低头一看，脚下已是一片柔软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