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汗水，不是口号，也不是离别时故作坚强的拥抱。贯穿整个军训、最终刺进我生命里的，是一根缝在作训服袖口、怎么也扯不断的白色线头。
第一天领到作训服时，我就发现了它——在右袖口内侧，顽固地探出一截白。我试着扯了扯，它反而缩进针脚深处，像条狡猾的蛆虫。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小小的瑕疵会成为我十四天里唯一的盟友。
当站军姿成为每日必修，我的目光便有了秘密的落脚点。太阳毒辣，汗水滑进眼睛，教官的影子在前方水泥地上拉长缩短。我数着秒，数到第三百下时，偷偷垂眼去看那线头——它被汗浸湿了，不再支棱，软软地贴在墨绿的布料上。世界在这一刻缩小成一个点：汗水顺着小臂流下，恰好滴在线头旁，洇开深色的圆。那个圆仿佛替我哭了，哭得无声无息。
踢正步时最怕手脚不协调。教官的眼睛像探照灯：“第三排左二!同手同脚!”全连的笑声里，我恨不得钻进地缝。只有低下头，看见那线头在每一次摆臂时随之晃动，像个小钟摆。我默默调整节奏，让手臂的摆动配合线头的摇晃——左、右、左。慢慢的，我的脚步跟上了它摇摆的节拍。它不会笑我，不会给我打分，它只是在那里，用一种极微小的摆动告诉我：可以出错，但别停下。
拉练那晚是最难熬的。三十公里夜行军，脚底的水泡磨破又起。凌晨三点，我瘫在路边，几乎想要放弃。月光清冷，照见袖口那一点白。我抬起手臂细看，才发现线头末端不知何时染上了污渍——也许是泥，也许是血，已结成褐色的硬块。它变得和这套作训服一样，浸透了这十四天的所有滋味。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和这根线头其实没有分别：我们都是被偶然缝进这段时光的异物，都在笨拙地适应，都在疼痛中变得坚韧。
阅兵式前夜，我盘腿坐在宿舍地上，最后一次尝试扯掉它。线头却像长进了布料纹理，怎么拽都岿然不动。室友笑我：“一根线头，至于吗?”我没说话，只是轻轻把它抚平。它已不再刺眼，倒像个小小的勋章，标记着每一寸熬过的时光。
第二天，我们方阵走过主席台。阳光耀眼，口号震天。摆臂时，我能感觉到袖口里那点微小的凸起，隔着皮肤，轻轻地硌着我。像一句无人知晓的密语，只在我每一次挥臂时，与脉搏同频共振。
脱下作训服那天，我终于用剪刀小心地剪下了那截线头。它躺在掌心，短短的一截白，末端是洗不掉的褐色。我把它夹进了军训日记的最后一页。
很久以后我才懂，所谓“难忘”从来不是整段时光本身，而是时光在身上留下的最小印记。是脚底的水泡破了又起，是后颈晒脱的皮，是某个夜晚站岗时看见的流星，或者，仅仅是一根缝在袖口、与你一同晒过太阳淋过雨、最终成为你身体记忆一部分的白色线头。它微不足道到无人察觉，却在你生命的布料上打了个死结——当你终于想要遗忘时，轻轻一扯，整段青春便原封不动地，呼啸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