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光，像兑了水的蜂蜜，缓慢地流淌进老屋的天井。外公坐在那圈光晕的中心，脚下竹篾翻飞，发出“沙啦、沙啦”的轻响，仿佛时间本身在编织。
他正在做一个灯笼。不是街市上卖的、红彤彤的圆灯笼，而是一只竹骨纱面的兔子灯，那是留给我的中秋节礼物。我蹲在旁边，起初看得津津有味。可渐渐地，眼睛酸了，腿也麻了。那青黄的竹篾，在外公长满老茧的手中温顺得像丝线，可我知道它们有多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在指腹拉出一道细小的血口。弯折、穿插、固定……同一个动作重复了几十遍，骨架才初现雏形。
“外公，歇会儿吧。”我递过茶杯。
他摇摇头，目光没离开手中的竹篾：“篾条有脾气，一歇，它的‘骨缝’就松了，灯笼就挺不直了。”
我不懂什么叫“骨缝”，只觉得这过程太漫长，太枯燥。我跑开去逗猫，去看云，等再回来时，那竹骨架已立了起来，清瘦、匀称，仿佛月光凝成的骨骼。外公开始糊上洁白的棉纱。他用小刷子蘸着米浆，一点一点，像给婴儿洗脸般轻柔。纱要绷得极平，不能有一丝皱纹，否则光透过来就不匀了。
天色一寸寸暗下，外婆打开了电灯。可外公不让用，他点亮了一盏旧马灯，挂在椅边。“灯光太硬，”他说，“会吓跑竹子和纱的魂儿。”于是，橘黄的、跳动的火光，便成了他唯一的伙伴。他的影子被拉得巨大，在墙壁上缓慢移动，像一位沉默的、远古的匠神。
我趴在桌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被一阵极轻的触碰惊醒。睁开眼，我看见外公正用最细的笔，蘸着朱砂，给纱面上的兔子点眼睛。他的手稳得出奇，连呼吸都屏住了。就在那一点鲜红落下的瞬间，仿佛“嗡”的一声，那原本呆板的白色轮廓，忽然被注入了灵魂——它有了温顺的神采，有了即将跃入月空的灵动。
最后一笔完成，外公长吁一口气，像是放下了千钧重担。他轻轻提起灯笼，将它挂在了还未撤去的竹架上。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他吹熄了马灯。
整个世界骤然沉入黑暗。只有天井上方，一方深蓝的天，和一弯极细的月牙。
就在这纯粹的黑暗与寂静中，那盏兔子灯，从内部，一点点亮了起来。不是外公点的灯，是月光。清冽的、水一样的月光，穿过薄薄的棉纱，将整个灯笼变成了一只发光的、温润的玉兔。光晕柔和地拓印在青石板上，那只兔子仿佛活了过来，轻轻颤动着，就要驮着那兜月光，腾空而去。
我看呆了。外公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很轻，却无比清晰：
“你看，它自己亮了。”
“所有熬过的时辰，所有耐住的性子，都不是为了让它被外面的火照亮。”
“是为了等。”
“等它自己的光，从里面透出来。”
那一刻，十三岁的我，在黑暗中望着那盏自发光的灯笼，忽然懂得了什么是坚持。坚持，不是咬着牙的苦熬，而是像外公那样，把自己活成一座安静的桥，连接起自然的材料与时光的期待。是在无人看见的漫长重复里，给予一件物品以“骨缝”，以“魂儿”，然后，在某个恰到好处的时刻退后，屏息等待——等待它的生命，脱离你的双手，自己照亮自己。
那光至今在我心里亮着。每当我想放弃什么的时候，我就想起那盏无需点火的灯笼，想起外公在黑暗中的那句话。坚持，原来不是对抗，而是虔诚的孕育与交付。是把所有沉默的岁月，都酿成光，然后，轻轻托住它，交给该来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