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五点，奶奶把竹椅搬到屋后的田埂上，像往常那样喊我：“去闻风啦。”我嫌这说法土，却仍会蹭过去。夕阳把稻田涂成滚烫的金色，风从远处一溜小跑而来，掠过稻穗，发出“沙沙”的笑声，像给世界撒了一把碎糖。我深吸一口，鼻腔里先是掠过青草的凉，继而浮起淡淡的稻花香，仿佛有人悄悄把夏天磨成粉，洒进空气。
童年的风，是甜的。清晨，它钻过柴房的窗缝，带来灶膛里未熄的松木味，混着米饭将熟时的蒸汽，像刚出锅的云。我蜷在被窝里，闻见这味道，就知道奶奶已把腌菜切成丁，油锅里正“呲啦”作响。那风把炊烟拆成丝线，一针一线，缝住我整个早晨的馋虫。
后来，我进城读书。高楼像一排排巨大的书架，把风挡在格子外。偶尔有风从巷道溜进来，却带着汽车尾气的辛辣、地沟油的腻味，呛得我直皱眉。我索性关窗，让空调吐出规整的冷流，像给鼻子戴上塑料口罩。慢慢地，我忘记风原本有味道，只当它是一阵可有可无的晃动。
直到去年暑假，我回到村里。奶奶已佝偻，竹椅却擦得发亮。她仍叫我“去闻风”，我学着她的样子闭眼。风从山那边爬上来，先撞上柿子树，染上青涩的果香;再掠过小溪，沾了水草湿漉漉的腥;最后掠过奶奶的灶台，裹挟柴火与花椒的麻，一齐涌进我的胸腔。那一瞬，我像被什么击中——原来风是一张会呼吸的邮票，把远方的山、近处的炊烟、甚至灶膛里跳动的火苗，统统盖在记忆的信封上，寄给长大后的我。
我睁开眼，看见奶奶的白发被风撩起，像一缕不肯落地的炊烟。她问：“香不?”我点头，却不敢开口，怕一说话，眼泪会抢先掉下来。风仍在吹，带着泥土、稻米、柴火，还有她袖口藏了几十年的肥皂香，一齐钻进我的皱纹，像要把这些年缺失的拥抱，一次性补回来。
如今我住在城市二十层的高空，夜里仍会把窗留一条缝。让风钻进来，带着霓虹与汽油的残味，也带着想象中那片稻田的甜。我把它们一并吸进肺里，像把两个时空叠在一起：一个是被空调切割的现在，一个是被炊烟缠绕的童年。风的味道，其实就是时间的味道——它从不停留，却在你每一次呼吸时，悄悄告诉你：从哪儿来，就要回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