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无数个黄昏站在外婆家门前，与山风对峙。风从坳口灌进来时，整座山的秘密都被抖开了——松针的涩、岩壁的腥、竹鞭破土的辛辣，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类似铁锈的味道。
“那是老矿的味道。”外婆用缺齿的木梳篦着白发，“你太公那一辈，把命都嚼在里面了。”
矿洞早在三十年前就封了，风却记得一切。它穿过废弃的巷道，裹挟着岩层深处的记忆，扑向山下的村庄。我厌恶这股味道，它让外婆的皱纹里总嵌着洗不净的煤灰，让童年的天空蒙着一层铁青色的滤镜。
直到那个夏天，我陪外婆去给太公上坟。坟在矿区边缘，野草蔓生。外婆摆好供品，突然说：“你闻，今天的风是甜的。”
我用力吸气——仍是那股熟悉的、顽固的铁锈味。正要反驳，却见她闭着眼，嘴角微微上扬。阳光穿过云隙，照在她沟壑纵横的脸上，那些被煤灰染深的纹路，此刻竟像极了矿脉的走向。
那一刻我忽然惊觉：我们呼吸的，从来不是同一种风。
我的风只掠过表面，她的风却穿透时间。我闻到的铁锈，在她那里是汗碱与血痂;我感到的阴湿，在她那里是地下三百米处汩汩的温泉。风替山记得：哪条巷道曾传出第一声爆破，哪个掌子面塌方时埋过一声呼喊，太公那把鹤嘴锄最后钉在了哪块矿苗上。
我蹲下身，抓起一把坟土。土是赭红色的，像氧化过的铁。风从指缝间流过，带来更复杂的层次——我竟真的辨出了一丝甜，很淡，却执拗，像岩缝里渗出的野蜂蜜。
原来，风没有记忆，是记忆选择了风作为载体。矿工把青春咳进风里，山风便有了肺尘的重量;女人把目光望成风，村口的槐树便记住了所有离别的形状。
下山时，我搀着外婆。风从背后推着我们，那股铁锈味忽然变得醇厚，像陈年的酒。我终于明白，它为何三十年来不曾消散——它根本不是味道，而是一座山在漫长呼吸中，吐出的最深沉的语言。
如今外婆也成了风的一部分。每次回到故乡，站在坳口，当山风再次灌满我的胸膛，我总能分辨出其中最微弱的那缕甜。它穿过外婆的白发、太公的鹤嘴锄、封存矿洞的水泥，轻轻告诉我：
那些你以为消散的，风都记得。所有咽下的苦，最终都会被时间酿成值得回味的、风的密码。只要你愿意，在每一次呼吸里，辨认出属于自己血脉的、独一无二的咸涩与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