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清晨，祖母推开雕花木窗，轻叹：“又是绿肥红瘦时节了。”我顺她目光望去，院中海棠果然绿叶繁茂，红花稀疏。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洒下斑驳光点，像时光破碎的金币。
“这棵海棠比你太爷爷还老呢。”祖母抚着窗棂说。原来这树是祖上一位姑太太所植，她因战乱错失姻缘，终身未嫁，只守着海棠过活。每年花谢时，她便在树下拾花瓣，夹在书信里寄给远方那人。直到某年春深，信被退回，上书“查无此人”。她也不悲，只笑笑：“也好，省得他看见我白头。”
但姑太太依然年年在海棠树下写信，不寄出，只埋进树根。她说：“花开时说的话，叶茂时最好忘记。”
祖母领我到树下，指着一处隆起：“那些信都在这儿睡着呢。”我蹲下身，仿佛听见泥土深处传来沙沙声响——是墨迹在时间中呼吸，还是根系在阅读那些从未抵达的心事?
“为什么叫‘绿肥红瘦’?”我问。
祖母摘一片新叶放在我掌心：“你看，叶子越来越肥厚，花朵越来越清瘦。就像人年纪大了，话变少，心事变重。”她又指满地落英，“红瘦不是消失，是化作春泥更护花。”
那年秋天，祖母在海棠树下安详离世。我们依她嘱咐，将骨灰撒在树周。来年春天，海棠花开得异常绚烂，新叶却略显稀疏。母亲说：“这次是红肥绿瘦了——祖母把生机都让给了花。”
如今每个暮春，我仍会站在海棠树下。看阳光在枝叶间流转，忽然明白：哪有什么真正的绿肥红瘦，不过是生命在不同的季节，以不同的方式呈现罢了。花叶比例年年变化，就像人生不同阶段的心事起伏，但树还是那棵树，人还是那个人。
就像姑太太从未寄出的信，就像祖母深埋的骨灰，所有看似消失的美好，其实都转化成了另一种存在。红瘦不是凋零，是退让;绿肥不是侵占，是承接。在这永恒的让渡与承接间，生命完成了一代又一代的传递。
海棠依旧年年在暮春时节绿肥红瘦，但我已听懂了它的语言：最深情的守护不是紧紧抓住，而是坦然放手;最永恒的美丽不是永远盛开，而是适时退场。当红花让位给绿叶，当往事让位给新生，世界便在这样的谦让中，走向更深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