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最深处的樟木箱里，藏着一团乱麻般的丝线。祖母在世时，常取出那团五色杂陈的线团，在膝上慢慢理着。线太乱，理不清，她也不急，只说：“这世上有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
那是她与故乡之间的线——1949年，十八岁的祖母随学校南迁，仓促中只带出一团绣线。此后六十年，她再未回过北方老家。
我曾见她试图理清这团线：红线是老家门前的枣树，青线是屋后的荷塘，金线是城墙下的夕阳。线头纠缠如乱麻，每理一寸都要停下喘息，仿佛牵扯着五脏六腑。
“既理不清，何不剪断?”我不解。
祖母骤然缩手，像被针刺痛：“剪断了，我就真的没有故乡了。”
她去世前三天，忽然精神大好，非要我扶她到院中老槐树下。槐花正落，她伸手接住一朵，轻声说：“我理了一辈子，终于明白了——有些线，本就不必理清。”
她从枕下取出那团丝线，放进我手心：“留着吧。剪不断理还乱的，才是真正的牵挂。”
如今轮到我面对这团乱线。在某个想家的深夜，我忽然看懂：红线不止是枣树，更是偷枣时扎破手指的血珠;青线不止是荷塘，更是撑船采莲时溅湿的裙裾;金线不止是夕阳，更是战火中失散的恋人眼底最后的光。
每一根乱线里，都藏着祖母不敢理清的痛与怕。理清了，痛就淡了;剪断了，怕就成真了。唯有保持这团乱麻的原状，故乡才能永远鲜活地缠结在心尖上。
就像老槐树的根须，越是纠缠盘结，越能紧紧抓住泥土;就像祖母的乡愁，越是剪不断理还乱，越能证明那份牵挂的坚韧。
我终于懂得：人世间的至情，从来都不是清清楚楚、条理分明的。真正珍贵的，往往是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存在——母亲欲言又止的担忧，朋友多年未解的心结，故乡似忘非忘的模样。
这些看似纠缠的线团，其实是我们与这个世界最深的联结。它们让我们疼痛，也让我们真实;让我们困惑，也让我们丰盈。
现在我也开始收集自己的乱线：第一根是祖母离去时我攥皱的衣角，第二根是老家拆迁前门楣上剥落的漆皮，第三根是童年好友搬走时留下的玻璃弹珠⋯⋯
我把它们缠成一团，留给我的孩子。将来某天，他也会对着这团乱线发呆，然后明白：最深的爱，从来都是剪不断理还乱的。而人生的意义，或许就是在这一团乱麻中，触摸那些让我们疼痛也让我们温暖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