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雨，总带着泥土的体温。一抬头，灰云像旧棉絮压下来，雨丝便从缝隙里垂落，细得可以穿进任何心事。那年我七岁，世界尚小，一场雨就足以把它洗得发亮。
午后的稻田一片油绿，蛙声此起彼伏。我光着脚丫，跟在奶奶身后，手提小铁桶，去田埂边捉田螺。雨落下来，先砸在叶面，“嗒”地一声碎成几瓣;再砸在额头，凉津津，像谁偷偷亲了一下。奶奶把斗笠扣在我头上，自己却披一张塑料薄膜，薄膜在风中鼓成半透明的翅膀。我喊：“奶奶，雨怕什么?”她回头笑：“雨不怕人，人怕雨。”那时我不懂，只觉得她的皱纹里藏着会发光的盐。
傍晚归来，雨脚更密。村口的石板路被洗得乌亮，青苔滑得像一条绿蛇。我踩上去，啪嗒坐了个屁股墩，铁桶飞出，田螺撒了一地。屁股生疼，却见那些螺盖被雨点敲得“叮叮”作响，像一支即兴的乐队。我忘了哭，竟拍起小手伴奏。奶奶站在雨幕里，弯腰拾螺，也拾我的笑声。天光暗下来，她的背影却镶了一道银边，至今烙在我视网膜上。
夜里，雨上了屋顶。瓦片是栗色的，雨是透明的，两者相遇却奏出浑厚的鼓声。我蜷在竹床上，听风从瓦缝掠过，发出“呦——呦——”的口哨。煤油灯将熄未熄，奶奶用蒲扇给我扇背，一边讲“龙王嫁女”的老故事。说到龙女落泪成珠，我伸手摸窗，玻璃上真有水珠滚下，凉得像龙女的叹息。我暗暗许愿：长大也要做龙女，把泪珠洒回田野，让稻子一夜高过屋檐。
后来我真的长大，也真的离开。城里的雨夹杂尾气味，落在柏油路上，来不及开花就被车轮碾碎。我撑伞疾走，像穿过一片无声的子弹。偶尔停步，听见雨靴“咯吱”作响，心里却响起另一串声音——铁桶、田螺、瓦鼓、蒲扇，以及奶奶那句“雨不怕人”。于是收了伞，让雨打在发梢，像被故乡的手掌轻轻揉了一下。雨线穿过钢筋森林，最终落在记忆深处，那里仍有一片油绿的稻田，一个背影在银丝般的雨里弯腰，拾起散落的童年。